忍冬抖了抖长睫,轻拍着温瑞的背脊,恰时奶母鼾声骤然重了几分,温瑞不敢在哭,使劲攥紧她衣袖,团了又团,直将袖子团得皱巴巴。
两人一大一小,霎有默契地齐齐看向车室角落熟睡的奶母,盯了片刻,接着对望。
似乎是从这分默契中得到了浓重的慰藉,小小的孩子乖顺地将脸颊贴上忍冬怀抱,抽抽搭搭了几下,渐渐平复。
“叔母,瑞儿可以去找你玩吗?”
忍冬抚抚他光乎乎的头顶,轻嗯一声,“只是上林苑和东宫离得远,瑞儿可以坐轿辇来找我。”
“瑞儿知道,瑞儿去过猫儿房,东宫也在那头。”
忍冬见他说起猫房精神松懈了不少,便说:“一会儿宫门开了,带你去看瞧瞧那些狸奴,听说那儿还有养得圆滚滚的狮子犬。”
小温瑞大抵是喜爱猫猫狗狗的,一提这个,总算有些精神,脸上本有的惧色苍白慢慢消了许多。
日近中天,天光大盛。
宫门前忽然晴日鸣金,吹起一阵狂风,城门外歇了许久的静谧再度被打破,马嘶声,嘈杂声此起彼伏。
与其同时,幽暗门洞中猝然传出吱的巨响,仿佛整座百念皇宫自从老迈的躯壳里激荡出的一声长叹,霎时击打中众人神经
——宫门开了。
不等各府有些脸面的仆从上前打听,只见有人呵道,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
这一日,天子视朝时镇守大殿的几名殿帅,体格彪悍犹如熊罴,沉着脸,从大殿一直到东华门,拖出了两名血肉模糊的身躯,已经是气息不闻,官帽官袍不知所踪,雪白里衣沾染了血,甚至还能在拖行中听见骨骼尽碎的声音。
宫门外霎时阒然无声。
只听得见窸窸窣窣,不断涌出汩汩鲜血的躯体,在地上画出两道蜿蜒的曲线,瑰丽的血红色尤其刺眼,狂风卷着淡淡的血腥气,扑向众人。
平承帝多年不视朝,今日偶一为之,杖毙了两名文臣。
一时间,风里的冷意愈发浓烈。
马车经过门洞时,即便车窗紧闭,还能嗅到那一丝丝不甘心得从窗缝里渗进来的薄薄血气,忍冬轻拍着怀里终于睡着的孩子,进出宫门间,光线从明到暗,所幸,黑暗没有持续太久,过了宫门,光亮透过车窗,再度投射进车室。
宫内几处通往大殿的宫门仍就有人把守,更不见宰执与文武百官散朝的影子。
王胜老早就等在宫门墙角,一见是东宫车驾,忙带着人涌上来,冲着车内行礼,随着车驾走了两步,小声道:“太子妃殿下宽心,千岁爷叫奴婢在这儿候着您。”
忍冬先去了趟永寿宫回话,然而前朝出了此等大事,太后想必有所耳闻,兴致始终不高,面色郁悒,见着温瑞也无心逗弄他,只叮嘱奶母两句话,便称困乏了。
从永寿宫出来,忍冬牵着小温瑞行走在宫道上,身后多是东宫的人。
途经御花园,秋日一到,碧桐落尽,百花渐老,残荷盈了满池,目力所看到的地方,被萧瑟的秋意所笼罩,好在几株百年老松冠子茂盛,能抵得住秋冬的寒凉,松涛仍旧翠绿翠绿。
猫儿房除了有专人照养几只在御前有名有份的猫犬意外,日常养的猫犬,则是为了答应各宫娘娘们闲暇解闷。个个圆滚,眼珠乌黑,被照料得毛色鲜亮,会听指令。
忍冬带着温瑞才进到猫儿房,便有几名太监奉迎上来。几声世子小爷,几声太子妃殿下。
温瑞到底是孩子天性,撞破奸情再害怕,此时和一些听话可爱的猫猫狗狗呆在一块,不见人性阴险诡谲,玩着玩着,自然也就放松下来。
忍冬站在窗角,眺望外头的景致。
王胜和阿越并立在后,二人垂着头,后面又有东宫护卫围成的人墙,王胜小声地回话,方才宫门前被拖出去的是户部和吏部的上官,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两百杖下去,就算有天子赐药,想要活命是不可能的事。
忍冬攒着眉头,心思渐重。
天子视朝,当庭杖杀文官。
无论在哪朝哪代,除非一心想要做个遗臭万年的暴君,否则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这都不是桩轻易可以施行的小事。
那两名官员的死,必然和洪州水患有关。
天上流云遮蔽了太阳,庭中光线一时暗淡下来。
临近深秋,树上也听不见鸟鸣莺啼,落了大半叶子的老树像鬼爪似的,向天际伸着。
前头始终无人来回话,勤政殿里如今的情况还不得而知,玩了小半个时辰,温瑞跑跑叫叫地出了些细汗,在奶母万般请求下,总算肯回上林苑,只是要太子妃送他回去。
忍冬应了他,见到上林苑正殿时,温瑞忽然顿住脚步,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扯着她衣袖不肯松手。
奶母知道小世子爷是在怕王妃,这才闹别扭。偏偏今天宫里出了大事,圣上与太后这两个最疼爱他的人这个时候哪有闲心管顾小世子,她是个奴婢,更不敢冒死往上撞。何况这里头,牵扯到王妃与崔家三公子见得不光的事,这是谁也说不得的。
正闹得厉害,老松繁荫底下忽然绕出一道身影。
来人面色俊美如铸,几步行动散着天生的贵气,唇色稍淡,阴柔气揉碎在凤眼里。因为难得见到笑容,眸底幽幽暗暗,抬眼间对上忍冬的视线。
气氛稍滞。
眼见父亲,小温瑞不知道想到什么,顿时不敢吵闹,闪身扯着忍冬的衣袖,求助似的晃了晃。
福王顿了一下,目光朝孩子小手看去,藕荷色的袖口已经被搓揉得满是皱痕,想也知道,一定是经历了怎样磋揉。
“父王…………”
温瑞弱弱得喊了一声,身子忍不住忍冬背后缩了一小步。
“松手,过来。”
福王看了忍冬一眼,嘴里吐出的话,短短四个字,确实两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忍冬也没料到竟然会在上林苑里见到福王,平承帝视朝,阿琅天不亮便被叫去观星台,而后匆匆回来一趟,更衣之后再度离开东宫,始终未回。皇帝动怒,杖毙文臣,种种大事,福王这个最得宠的皇子,竟然不在御前,反而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想着,不免多望了几眼福王。
只是被她多看几眼,福王便有难以言说的不自在,在这之后,想到的却是当年将他踢进池子,用碎银子砸他的那张怒容。九弟愚蠢,却和李从先的长女情意相合,夫妻恩爱。兄长温琅不得父皇宠爱,却也有了赵忍冬这样的如花美眷,软玉在怀。
想他深得圣宠,生在天家好似有无穷富贵,但却活得不甚自在,甚至连从小憨憨傻傻,只知道跟在他后头点头哈腰的九弟都不如。
他突然很想知道,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成婚,琴瑟和谐,恩爱相敬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福王凝眉看着她,那双眼睛看过江南烟雨,吹过化外的风,仍像新泉一样清澈,看他的时候不再有怒意,也读不出厌恶了。她应当很喜欢孩子吧,几次由着瑞儿粘着她,也不腻烦。
他忽然很想抱抱她,以此安抚脑子里几回出现的怪念头:
——如若瑞儿是他与她的孩儿……那该有多好。
当年崔三郎若将图纸早一步给他,或许“太常寺赵纲之女赵忍冬”这几个大字,便会和他写在一处,而不是随了他那个看似无争,心思深厚到难以揣度的兄长。
前朝极力弹杀苏循章,问到洪州水患,堤坝修造等事朝臣们个个支支吾吾,无人敢应,连一个能做实事的干才都没有,最终龙颜大怒,天威震慑之下,两条性命杖毙丹墀底下,仍旧没有人敢应洪州灾情。
是以太子温琅自请苦差,为君父分忧。
这场天子与太子与朝臣之间博弈,最尊贵的君王还是输了。
想到这些还未流传出去的内里情形,福王眼色渐沉。
“方才殿下给您揉了肠子,又陪您去过猫儿房玩了许久,世子爷该回去换身衣衫,可不能再搅扰太子妃殿下了。”
“不要,叔母不要走。”
“世子爷又说错了,太子妃不是燕王妃。”
“伯母不能走,太子妃不能走,总之不能走。”
小温瑞粘糖似的粘着忍冬,别别扭扭,任由奶母怎么劝,就是不肯撒手。她只好扣住那只乱晃小手,笑看着他,将手牵起来,“走吧,说好的送瑞儿进殿,伯母不会食言的,再陪你走一段路。”
说罢,看看福王,“六弟?”
福王一震,轻嗯着,示意身后小阉退下,背过身间,脸上竟然出现几分少年郎方才有的无措。相比之忍冬的坦然,他的心思显然不那么光明磊落。
有时他也分不清,这是对她的不光明磊落,还是对夫妻和睦的渴望。
“前头早朝还没散,嫂子就不担心兄长?”
走了两步,他忽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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