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抱起喊腿酸的小温瑞,听闻背后传来的男声,脚步明显一滞。

    回过头去,淡淡打量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六弟的意思是,我该担心阿琅?”

    素秋如沐,晴日风软。

    她就这么站在光里,怀抱着一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孩子,用极少能从她口中听到的轻松语气和他说话,目光流转,眼里的机敏让人忍不住想太多看上几眼。

    福王喉头一噎,似乎也被这句话引导着松泛下来,唇角轻挑,拨开遮障的树枝,轻声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狡黠,嫂子性子一点都没变。”

    意识到自己提到从前,他与忍冬的“从前”,都是结仇结怨的从前,说不上半分情意,因此也就尴尬地红了脸。

    “瑞儿,父王抱你回去。”

    他抢上两步,伸出手,想将孩子接过去,以此来掩饰方才冲口而出的话。

    走到近前,才能清晰地嗅到忍冬衣袖里散出的柑橘清芳,不像内府制的香,也不像是一般的女儿香,这香气很淡很淡,像是初春幽幽吐蕊的孤芳,气息不浓烈不张扬,令人舒心。

    与她交臂,衣料轻擦的瞬间,福王垂眸,忍冬身量虽长,到底不比男子挺拔高大,于是他轻易便能将她笼罩在身影下。

    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腮上,那里泛着浅浅绯红,脸上施的一层薄薄的粉,像是灵透的薄胎青釉。

    短短几瞬,震动情肠。

    但他也知道,忍冬不喜欢他,何况他与兄长生在天家,注定势如水火,接过孩子之后便撤了两步。

    乍然得到父亲的怀抱,小温瑞心里喜欢,两只小手习惯地搂住了福王脖颈,回头望着忍冬,依依不舍喃喃,想去东宫找她。

    说着便伸出一只藕臂似的小手,小小身躯跟着向前倾了倾,“伯母还会带瑞儿一起玩,对不对?”

    “不许胡闹。”

    福王低声制止,他大抵不常抱孩子,全凭气力禁锢。忍冬见他别别扭扭,上前去团住那只胖嘟嘟的小手,不忘戳了戳温瑞脸颊,“好,下回再带你玩,快回去换身衣衫,若是病了,非但不能一起玩还要喝苦药呢。”

    说罢,冲温瑞眨了眨眼。

    小温瑞果然缩手,一听苦药就捂住嘴。

    忍冬轻笑着与父子俩擦肩而过,阿越王胜等东宫护卫随之转身调转,随着她一同走远。

    福王抱着孩子,转过身时,只能瞧见几名东宫护卫的身影,须臾之间转过宫墙,继而恢复到无人的静谧模样,他木然了一瞬,沉默有时,忽然问起怀里的孩子:“你很喜欢太子妃?”

    小温瑞吧嗒吧嗒眨着眼睛,“嗯,瑞儿喜欢伯母。”

    “为何?”

    “伯母爱笑,伯母能抱瑞儿看灯,伯母喜欢瑞儿。”

    福王听着这团孩子话,抱着他上了台阶,阶旁松涛滚滚,浓荫晃动,他上到一半,大掌忽而拍了拍温瑞的背脊,大有深意道:“父王也喜欢。”

    温瑞听了,自然以为父亲的“也喜欢”指的是自己。

    -

    忍冬回到东宫时,温琅还未回来,却见到了以刘五为首的几名东宫亲兵。

    几人才折返不久一直在廊下站着,不时说上两句话,神色凝重。听到传报,得知太子妃回宫,连忙带着手下的人上前见礼。

    刘五仍旧不改简素装扮,只有在宫内当值才会换上东宫首领服制,只是在关外迎敌策应时中了一箭,左眼受到重创,已被当时的驻军郎中摘了眼珠,如今左眼上盖着黑布,更兼关外风蚀尘染,身形精瘦健力,多了几分凌厉。

    “殿下。”

    “快起身吧,前头如何了?”忍冬示意阿越上去将人搀起。

    知道太子妃心系千岁爷,刘五不敢叫阿越来扶,起身侍立道:“勤政殿才散朝不久,今日殿前见了血,刘大人年老,陛下命千岁爷先将刘大人送回府上。一会子千岁回宫后,还需安顿暂时被抬到翰林值房里的几名昏倒的官员,怕是要忙上一阵子。”

    首辅刘松年老迈,为人向来刚直,平承帝当殿杖毙文臣,荒唐至极,君德阙违,想必老首辅气得不轻。

    文臣相公最注重文人风骨体面,见同僚被除去官帽官府,杖毙殿前,普通人乍然闻到死亡血气,生人本就有的本能调动起来,昏倒也是在所难免。

    忍冬一面向殿内走,一面问:“你回来了,那阿琅身后是谁在当值?”

    刘五忙将其人姓名报上,接着道:“千岁只怕殿下见不到他,心里难安,说是见到小人回来答话,或许还可安定几分。”

    的确,刘五是温琅心腹,素来持重可靠。

    平承帝将温琅推出去善后,温琅那头想必是多方重担在身,仍旧将她的心绪放在第一位,设法派人来传话,好叫她安心。忍冬心里流过一阵暖意,落座圈椅,命人上些茶水。

    待刘五与几名禁卫喝过茶,歇了片刻,她才开口问道:“今日廷议结果如何?苏大人定罪了吗?”

    刘五犹豫了一瞬,起身道:“回殿下,苏大人定了极刑死罪,削籍灭族。……万岁命千岁爷择日启程,前往洪州,总领洪州治水,安抚民生,重修堤坝等工事,并亲自将苏大人举族押解上京。”

    “什么?!”

    忍冬端茶的手颤了颤,碧莹莹的茶汤随之轻晃,将她的眉眼冲散在水纹间。

    “小人候在殿外,殿内的事听得不真切。上朝约莫一个时辰,万岁大怒,命人将户部尚书与吏部左侍郎两人除去官袍,受杖刑两百,尚书挨了二十杖,人就晕了过去,倒是左侍郎年轻,抗得住打,打得皮开肉绽了,口里嘶声高喊不绝,这些话,小人是从他嘴里听到的。洪州水太深了,朝中没人敢涉这个险,这位左侍郎从来明哲保身,今日突然为千岁说话,被打到断气前,还在呼喊,万岁命千岁爷去洪州总领治水这件事不妥当。”

    “吏部左侍郎冯缘?”

    “是,正是此人。”

    忍冬放下一口没动的冷茶,曲起的指尖有些发凉。

    左侍郎是正三品大员,户部尚书更是老臣,依王胜所说,挨了两百杖杖刑,打得血肉模糊,骨头尽碎,虽然平承帝赏了药,又命太医去各家府上医治,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两个人断断是活不成了。

    一个与东宫素来没有来往,更谈不上情分的官员,贸然为温琅说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冒犯天威。

    这其中只怕不是文臣耿介,临死想说句大实话这么简单。

    忍冬想了一圈,抬眼问:“刘阁老如何了?”

    “刘大人没大碍,听说只是急火攻心,说了些犯上的话,眼前黑了几瞬,好在被千岁爷接住了。万岁命人安车软轮优待着刘大人,又让千岁爷亲自护送回府,想是不会追究刘大人那几句话里的过失。只是……”

    “只是苏循章死罪免不了,阿琅也非去洪州压他上京不可。”

    忍冬顺着刘五的话往下说,刘五点头,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兽炉袅袅腾出一缕青烟,烧的是温琅所写的香方,宁气怡神。

    不知过去多久,忍冬忽而开口,命阿越去收拾行装,尤其是温琅每旬吃的药,熏膝的药草更不能少,宁可衣物少收拾些,这些东西也得备全。

    闻言,内殿诸人皆愣在当下。

    阿越知道她的脾性,领命去了。

    这日,一直到金乌西坠,天际红云渐暗,忙了整日的温琅才算回到东宫。

    宫内四下上过灯,东宫随处可见暖融融的灯光。

    忍冬沐浴过,披散着发,坐在灯下誊抄药方,才写到一半,忽然听见殿外内侍禀报,连忙将笔搁上笔山,迎了出去。侧手廊上,内侍正簇拥着温琅,为他掸尘。

    秋风微凉,廊上的光轻笼着他,身似青松,面如皓月,清清冷冷的气息仿佛无法被光融化。

    由人伺候着,他抬头,望着檐下的灯,唇边透出薄薄的笑意。

    他心知这是媞媞的习惯。

    无论在哪里,她都爱早早地点上灯,只为他风尘仆仆回来时,远远便能见到这样温暖的灯火,哪怕只有一盏,也是为他一人亮的。

    “阿琅!”

    忍冬高声唤他,提着裙摆奔到他面前。

    温琅忙挥挥手,示意内侍们退下,眼看着她几步到面前,一日疲乏见了她也就像雪见骄阳,连身上跟着松快了不少。

    “沐浴了?”说罢垂眸,自看了一眼,“可惜我这身上今日出了不少汗,有些脏,媞媞如此清洁,只好待换身衣衫,才不算唐突。”

    嗓音里带着些低低的自愧,他倾身过来,在她眉心落了个吻,又问:“用膳了没有?今早的饼几时吃的,别又贪图便捷,吃冷的。”

    忍冬一整日没见到他,才不管这些,伸手便将他窄瘦的腰环住,在怀里仰望他。

    “好啰嗦,饼是热的,才没吃冷的。”

    佯嗔着说罢,扭到身后,推着他往净房去,一壁道:“还没吃呢,等着你。你快些去沐浴更衣,我让他们摆饭。今晚有你爱吃的炉焙鸡,多搁了醋…………”

    温琅稍稍慢下脚步,感受她手掌贴在背上的温度,微微侧头看她猫着身,念叨着的模样,思绪渐宁。

    外面风雨飘摇,身边始终有一盏为他所燃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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