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若愚不敢多言。

    一面是长公主,一面是天子,他一个奴婢,夹在中间岂能妄言。

    可驸马如今被封禁在大内,里里外外禁卫把手,插翅也难飞,这是平承帝的旨意。倘若长公主加以阻拦,今日天黑之前,驸马将染恶疾离世。

    宫外春和景明,宫内似乎只有一个时节。

    高昌长公主并不意外平承帝会做出这样的事,兀自续上话道:“他能赐死阿瑶,冷待温琅,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没有惊涛骇浪,只有充斥着鄙夷的冷静。

    汪若愚垂首无言,众人屏气凝息,大气不敢出。

    如果凝固的空气有形态,必然是一柄闪烁银芒的□□,芒星对着所有。

    僵硬沉默中,忍冬敛容起身。

    长公主见状,大步向前,一把将她肩头扣住,忍冬却是顶着她的力气,不肯坐下,眼中波澜不兴,淡淡道:“汪公公,太子身在何处?”

    “这、这……”汪若愚结巴两响,不敢隐瞒,“回太子妃殿下,陛下审了两日,昨夜千岁鹤驾去了诏狱,当是与苏循章囚在一处。”

    平承帝亲裁温琅这两日,宫中气氛紧绷,分明是春日,不见鸟雀啁啾,每日当值牌子们无不小心翼翼,唯恐触怒天威,人头落地。

    阁臣们跪了半日,后来是首辅刘松年前来,劝走诸人。本以为事情有所转机,可昨夜太子就下了诏狱。

    国朝有史以来,下诏狱的太子这还是头一个。

    诏狱那是什么地方?一国储君去到这等地方,天子龙兴,恐怕紧接而来的便是废太子诏书。

    汪若愚伴驾多年,除了当年郭皇后求死以外,他当真不曾见过平承帝震怒如此。

    钱善保是戴罪之身,不再在观星台里伺候,他领着手下人侍立在外,没多久忽然殿内传出平承帝的怒斥:“你这是将朕置在火上烤!”

    “竖子!眼里毫无君父!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朕不止你一个儿子!”

    一句紧过一句,最后一句逐个字眼滚出来,天音近乎咆哮。

    面对如此雷霆,虎啸龙吟,汪若愚在内的近前内臣们只听见太子淡然答了一句:“张家污渎天家圣名,儿臣愿为君父分忧。”

    只有这一句,淡泊到听不出任何心绪。

    不是邀功,更没有乞怜,宛若只是将一桩稀松平常小事吐露,硬要说,更像是一句知会罢了。

    这份清冷,与郭皇后如出一撤。

    平承帝许久没有回应。

    内殿死一样的静。

    昨夜内殿铜鹤锵然碎裂,新进的红丸洒落一地,炉鼎翻覆,滚出含烟的炭火将金坪烫出了乌痕,幔帐险些被点燃。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双脚可以触及的一切,都被尊贵的帝王掷翻在地。

    钱善保被禁,终日哭哭啼啼的张氏知道来的是太子,一早躲远了。

    殿内只有父子二人,静静对峙,第一声咆哮是天子传出的。

    太子在平承帝心中不及张氏一根头发丝重要,责令太子前往洪州治水,本就是拿苏循章一家性命做试探,但太子一举剿擒了张氏母族,带回皇城问罪。内外一气,逼着他处置张氏,处置钱善保,要他彻彻底底做一个孤家寡人,平承帝已然心绪紊乱,悲愤怒极。

    但这些事,汪若愚不会说出口。

    “龙颜震怒,还望殿下切莫忤逆圣意。”汪若愚跪伏在地,额头轻触手背。

    忍冬唤了声“姑姑”,在长公主的手震动的注视中,将那只手从肩头摘下,笑了笑,“陛下关切老娘娘的病,我去宫中一趟,很快回来。”

    长公主凝视着她,只见到一双冷泉眸子,清粼粼的,“到如今还说官话,他是关切太后的病吗,你犯什么糊涂!”

    “我不会放着阿琅独自一人,他已经孤寂许多年了。”忍冬轻声说着,吩咐阿越留在白龙寺,不必随她回宫。

    阿越哪里肯答应。

    正待力争,啪地一响,一只白净大手突然撑在月洞上。

    五指僵直,指节微曲,手背青筋随着这一抓一按的举动,青筋突起,宛如纵横的山脉。来人气喘吁吁,抬起头,还未干透的汗残留脸上,有些狼狈,目光如电瞬间刺向忍冬。

    他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脸是白的。

    汗水细密地沁出,本就打湿的雪白襟领子被阳光照得颜色发重,脚边是被扔下的玉络嵌宝马鞭,红的红,青的青,既贵且重,下一刻,便被一只风尘仆仆的皂靴踩了上去。

    咯地一声,像是玉石碎裂。

    “嫂……嫂子,你不能回宫。”

    他停在两步外,手已然伸了出去,顾不得谁人在场,一把拽住忍冬衣袖。

    此前在山道,汪若愚等人便已经察觉到福王车驾,六皇子身份尊贵,要说前来探看老太后,于情于理并无不妥,一路紧追,姑且就说六皇子诚孝吧。

    在山门前勒马之际,汪若愚早就察觉福王来意。

    到底老太后也没拦住一时冲动的福王。

    数名小阉扈从姗姗来迟,一个个都喘着粗气,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面面觑然。

    福王借口更衣,偷偷从太后精舍里偷跑出来。

    他们也是半道才闻讯,慌忙追过来。

    如今平承帝大怒,将太子打入诏狱,燕王天生蠢笨,不得圣心,在太子被废之后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就是福王,平承帝也没有别的选择。

    一旦立储,上林苑诸内侍鸡犬升天,这几日小阉们都在背地里欢喜,只盼诏书早早下达,谁知道福王一夜不睡,一早醒来又快马驰出皇宫,赶到这深山老林里。当着长公主的面,拉扯太子妃,这算什么事?!

    忍冬也被他突然出现惊得一愣,反应过来伸手去抽袖子,却被抓得更牢。

    “赵忍冬,本王的话你没听见吗!你不能回宫!”

    温兆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强硬许多。

    他旁若无人,步步逼近,眉峰皱着,高大的身形阻挡了光源,将忍冬遮蔽在阴暗里。他垂头看着她,胸口起伏,喘着粗气,眼尾像是被疾风刮红了似的,离得太近,温热的喘息喷洒在忍冬鼻前。

    他突然疯魔,直呼她姓名,扯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

    措辞像是震怒,尾音又在发颤,听起来带着一些轻易便能察觉的讨好和乞求。

    “你先松手。”

    忍冬颦眉,被他扯得手腕旧疾发作,骨头酸疼,谁知面对人非但不松,反而将她腕子捏得更紧。阿越争一步上前,顾不得尊卑,不悦道:“殿下在洪州伤及骨头,腕子还没好全,还请王爷松手!”

    春雀是不顾宫规的,见来人步步紧逼,几乎本能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扯温兆的手。

    但都毕竟是女子,气力哪里及他,温兆红着眼眶,不再说话但是一副绝不松手的模样,身上汗蒸热气铺面,逼着忍冬不得不后退两步,等到站定,无心与他多言,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每掰扯一根,温兆眼里的悲愤便浓重一分。

    嘴上的“为何”,从开始的疑惑到最后的轻颤,一共重复了三声。

    忍冬气力本就不小,动起真怒时比起男子有过之无不及,温兆默默承着她指尖传来的温热,一点粗粝摩擦过他生来尊贵,养尊处优二十余载的手,不觉眼里有水光,到得衣袖抽离那一刻,他才恍然,追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还未踏出两步,手下的小阉扈从立时阻绝在中间,数十人围成了人墙。

    一道道身躯像是一块块严实的砖,将他与忍冬的背影阻绝得严丝合缝,一点缝隙也无。

    “嫂子!!”

    忍冬没有回应。

    在他眼前只有人墙,还有无数双翕动的嘴唇,扈从小阉在劝阻,一声声呼喊他,更有甚者跪了下来,抱着他的腿肚苦苦哀求,要他三思。

    “赵忍冬!!”

    温兆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他往左一分,眼前人墙便跟着往左一分,他往右,眼前人墙跟着往往右,除了一张张嘴,他什么也看不到,腿脚被人死死握住,挣扎不开,只能听着那本就轻慢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心急如焚。

    一股热血冲上天灵,温兆浑身发抖。

    一夜没有合过眼的疲惫使他撑不了太久,与手下人抵抗不多时,整个人已如抽了精神魂魄,眼神一空,颓然下来。

    眼前小阉趁势将他束得更紧,跪着圈住他的双手,哆嗦颤抖地锁住他的手臂,没有因为他的颓势而松懈半分。

    他挣扎不出去了。

    就像他生在天家,手脚身心没有一处不被桎梏,唯一一次他想挣扎,却也挣扎不出去了。温兆颓丧地垂下头,像是认命了。

    众阉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一刻,竟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意外地冲出闸口:“媞媞!!哪怕兄长在此,他也与我一样!你不能回宫!不能——”

    喉头的话戛然而止,七八双手惊惶地来捂他的嘴,扈从全部目瞪口呆,恕罪也忘了说,手心全是冷的,顾不得这些只能把温兆的嘴捂得更严实。

    温兆奋力去挣,焦灼的人群反而团团将他围困。

    温兆浑身颤抖,还是争夺不开重围,以至于精疲力竭,砰地一下,跌坐在地,一夜不睡一日不曾吃喝,胃里抽疼起来,跟着恶心。随之而来的,还有肺腑里难耐的咳嗽。

    他瘫坐在地,遥遥听见山门前传来的车马声。

    头顶天色瓦蓝。

    他被困在人群里,动弹不得。

    三月了,今年春日来得早,京城的柳絮大概开始飘了,他的喘疾又犯了。心里想着,用手盖住眼睛,苦惨地咳了出来,阴柔脸庞咳得发红,闷哼了一声。

    像是叹息。

    你总是这样。

    对我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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