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忍冬的车马驶出上门,车室内与她同乘的还有高昌长公主。
公主府亲兵护卫缀在天家银甲禁卫后头,马蹄过去,尘土飞扬,在一束束春光中飘荡,如同扯出一张细密的雾网。
忍冬靠在窗旁,拔下头上玉簪捏在掌心,拇指指腹不断摸索着簪上纹路。
森森林木掠过眼角,始终追随的她的,唯有一束春光。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
“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
忽而使她想起洪州茶肆听过的歌谣,轻轻地哼了两句来。
这歌本是一首诗,诗作出自出身在敦煌望族的令狐楚,更是苏家的先祖,苏循章被贬入洪州,不得不说其中有些因缘际会。上京路上,苏循章多次哼唱,听久了,忍冬也会唱了。
只是声色比起苏大人苍郁之风差了一些,歌里的滋味也不如他唱的好。
“暖日晴云知次第?”
高昌长公主阖眼假寐,车驾驶出深山,进入官道,才忽然鼻子里笑了一声,重复一句诗词后接着说道:“你是不怕死的。”
车里再无第三人,忍冬心领神会。
“姑姑说错了,我怕死。我若死了,阿琅只能独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能活着。”
闻言,高昌长公主徐徐掀起眼皮,端看忍冬一番。
“既知道,何必回宫去?”
高昌凝视她,青春娇艳,细雪堆成的小脸,年方十九大好年华,与当年嫁入皇宫为后的郭玉瑶一般大。阿瑶外表柔弱,内心要强,是以与平承帝磕磕碰碰,始终没能像她期待的那样,君臣之余,还有寻常人家的夫妻恩爱。
“……宫里岂是个好去处。”
这话带着喟叹,恰时卷一阵风来,把刚出口的话冲散了,飘飘渺渺,碎在辰光里,如同微尘。出神间,听见对面人平静道:“正因为这样,才不敢辜负,我要活着,和阿琅一起活着。”
高昌神色凝结。
车马停在东华门外,经由盘查很快驶入宫城。
庄重威严的宫门吱呀打开,沉闷得犹如这腐朽得千疮百孔帝国,从胸肺里荡出的一声哀叹,每一叹,回荡在璀璨宫城,久久不散。
车室内瞬间暗淡下来,但很快,天光再度跃了进来,短暂昏暗过后,刺得人眼酸。
忍冬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那日被拖出宫门的,两道血糊糊身躯。
天子手握着权柄,可以随意生杀予夺。
成为太子妃这些年,她还从未登上过高耸壮观的观星台,从未站在如此不胜寒的高处,远眺过西山,更没想到整座皇宫,宫殿千重,观星台竟然会是唯一一处将西山尽收眼底的所在。
西山葬着郭皇后。
春日到了,林密如织,树冠接连,抵头而眠的模样,春风一起,绿浪翻涌,窸窸窣窣犹如空谷龙吟。
风景秀丽,美不胜收。
站在观星台的月台上,远望春日里的西山,竟然这般秀美。晨光透过琉璃瓦折射而下,白玉台基上像是碎了一地金粉,破碎又壮烈,精美至乎绝望。
内府香气浓烈,混着金石檀香,厚重无比,嗅觉迟钝多年,忍冬嗅到殿里飘出来的香,居然罕见地打了个喷嚏。
高昌对这股气味倒是习以为常,深恶痛绝,回头见她看着远处西山出神,不解地皱了皱眉。
说是怕死,未曾见她当真怕过。
胆气数十年如一日地壮。
汪若愚进去殿内没多久便走了出来,蹑着碎布上前答话,说是太医许苍临正在殿内为天子诊脉,侍候着服药。这是还要再等等的意思,高昌闻着殿内香气厚重,再看偏殿里大白日燃灯,进进出出的大多是御医院里的几位医正,秀眉微敛。
不多时,近侍出来答话,说是陛下请太子妃殿下进殿回话。
汪若愚躬着身,对忍冬做了个请的手势。
忍冬提裙埋进殿门,高昌长公主也随之进去,汪若愚不敢多说什么。殿内香气更浓一重,满是紫色幔帐低垂,槅窗紧闭,不透一丝丝的风,外殿御案上被挥落的黄绫奏本散落一地,十分狼藉,无人收拾。
路过时,忍冬顿了一眼。
高昌不以为意,“宫里的奴婢说一知十,岂会眼看着它们乱着,这是陛下的主意。”
在前头领路的内侍们都不敢说话,空阔大殿回荡着高昌长公主说话的回声。的确,平承帝不让众人收拾,就让这些被掀翻的奏疏迎着风口躺在地上,被风翻动得哗啦啦地响,已经吹了一整夜。
倒得内殿,重重幔帐垂着,死气沉沉。
殿内檀香被一股浓烈刺鼻的药气遮蔽,那只摔歪的铜鹤仍旧躺在地上,从幔帐里露出半截长颈子,乍一看,犹如被斩首的样子。
忍冬行过礼,帐后毫无动静,只能听见许苍临低低的说话声。
接着便是一阵水声,行动者脚步焦灼,步子稀碎,而后又传出苦惨的咳嗽声,咳到令人心紧的地步,仿佛帐后的苦主即将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除了几名道童与牌子侍立在帐前窗边,空旷的大殿不见有旁人。
猝不及防,帐后忽然传来一声含着哭腔的悲嚎:“哥儿哟!好歹再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许苍临忙劝:“张嬷嬷不可,陛下不豫,饮多了水于龙体无益。”
不听这一声万事皆好,听了这声高昌长公主再也站立不住,快步抢上盘龙金石阶,在两名道童无甚用处的阻拦底下,挥开了御榻幔帐。
帐后的世界被撕开一角,赫然暴露。
坐在塌边捏着帕子的妇人扭头,见到高昌长公主那张脸不由吃了一惊,脸上惊惧百转,青一阵,红一阵。诧异地一撇汪若愚,仿佛在质询他,长公主为何会在这里,方才怎么不通报?!
然则也迟了,高昌见到张氏,怒从心起,一把将其揪下御榻,大斥道:“你这终日做恶的老妇,谁许你近身御前伺候!”
张氏自恃荣宠,平日不将谁人放在眼中,如今母家丑事被掘出来,族中年轻的几个哥儿都落了大狱,全仰仗平承帝施恩救命,偏偏这会子平承帝再度癃闭,两条腿肿得厉害,她不敢不在近前,万一有个好歹,将福王立为太子的事若能定下来,她张家或许还有救。
为此,她哪里能离得了平承帝。
哪怕做些无用的事,好歹让天子瞧瞧她的殷勤,靠着旧日情分,救她一族。
这真话自然不能吐露,张氏见状顺势倒地,富态丰腴的身子一挨,唰地扯下半片幔帐,呜呜咽咽哭起来,“公主饶奴一条贱命,好歹叫奴婢多些时日伺候哥儿。”
说着眼里潸然泪下,半老的脸上面露哀戚。
平承帝才被施针,脑袋有些昏沉,过去一会子神志才算归为,强撑着起身,汪若愚与许苍临连忙去扶。平承帝披散着发,面色憔悴,入春了,仍旧盖着黄缎褥子,唇上短须因血气亏损,丧本伤元而苍色不足,他看了眼张氏,命人将她搀扶起来,强忍喉咙干疼,先是道了声:“阿奶莫哭了。”
这是忍冬头一遭如此近距离地听见天音轻吐。
也是为数不多,见到不着龙袍的平承帝,两次陛辞,隔着珠帐,她看得不真切,这一次,天子的样貌径直展露在前,蹙着眉头,苍白着唇,看着张氏时眼里有无奈,也有怜爱。
“皇姐如此尊贵的人,何必与一介奴婢置气。”平承帝轻飘飘吐了一句违心的话,眼神流转,落在了忍冬身上。
忍冬也在看他,没有回避。
此时的平承帝,就像是一株即将腐朽的苍木。眼神倦怠,短须潦草,在这张脸上,甚至能看出温琅的一丝丝影子,他不是穷凶极恶的面相,此时更没有冷热不近的威严,温琅的清弱瘦削,渊清玉絜,温兆的阴柔俊秀,眉目如画似乎都能在这张脸上寻找到源头。
他抬手,指了指她。
转而又展开手掌,挥了挥,“你,上前来。”
殿内肃然,忍冬举步上前,脚步声在殿内清晰到近乎锐利。
她走到阶前,这才看清楚,御榻上平承帝一直用来枕着手臂的一本厚厚重重的《营造法式》,在他御榻边上,还放着一个雕艺精细的人偶,和一颗颗没服的金丹摆在一块儿,用玉盘托着。
但凡出自自己之手的物什,忍冬一眼便能认出。
那小人偶是她雕的自己,早在离宫前送给小世子,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她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送给小温瑞的人偶会被福王拿去,福王进出观星台,又将之无意中落在了这里,被平承帝收放起来。比起深不可觉,没有一丝热乎气的太子,福王这个儿子的心思就显得好猜得多了。
他甚至不用费脑子细想。
“回京前,连太后与公主都请动了,太子为你,擘画至深。”
平承帝虚垂着疲惫的眼皮,指腹摩挲着书页,接着道,“比起东宫太子之位,他似乎更在意你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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