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人,我现在孤苦无依,若不是大仇未报,我定要跟我儿共赴黄泉!”许言绍顺势握着乔锦之的手,热泪滚滚而下,“兄台瞧着便是富贵之人,不知能否帮帮我。”

    乔锦之抿紧唇,反握许言绍的手,并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既是难民,乔某岂有不帮之理?”

    许言绍呆愣地感受到那张宽大而长有茧子的掌心,不由得倒吸口凉气,眼前的人想必习武多年,且功力深厚。

    当晚亥时,马车的队伍整整齐齐地停在空旷的原野上,一直负责守夜的护卫此时不见踪影,唯有两个年轻的奴仆相互依靠,今日轮到他们在马车外候着。

    还未到子时,四周就黑压压的,年纪稍小的自是比不过年长得成熟,他怕被乌鸦叼走,只好强睁着双眼给自己提神。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奴仆身后的那辆马车忽然动了一下,惊得两人不敢回头,连忙换了个地方守着。

    谢思尧的嗓音极低,像是一只即将要发怒的狮子,“许言绍,你若是不困,便下去。”

    “谢……谢公子,我错了。”许言绍低眸看着抵在他下巴的匕首,瑟瑟发抖地说道,“您,您先把这家伙收回去,属下这不是跟谢公子久别重逢,一时高兴的冲昏了头脑嘛。”

    要说那乔锦之倒是会安排,特意让他跟陛下歇息在同一辆马车,可惜隔窗有耳,有些话不能直说。

    匕首从许言绍的下巴移开,只听谢思尧语调淡漠地说道:“你独自从匈奴走到西域,如今又从西域走到塞外,理应知道惜命,我给你一盏茶的时辰,去榻上躺着,假若你不惜命,我是不会给你收尸的。”

    许言绍忙答应道:“谢公子莫要动怒,我这就去歇息。”

    “去吧。”谢思尧转身坐在矮凳上,神情晦暗地斟满一杯茶。

    许言绍望着谢思尧的背影,心情错综复杂,陛下现在虽然用的是假身份,性格却也和之前大不相同。

    一个月前,陛下带领的十万大军首战告捷,将士们举行庆功宴,偏偏陛下不喜热闹,独自一人在军营喝酒,谁知会有刺客用带着蛊虫的羽箭射中陛下。

    从陛下登基的那一天算起,他已经跟随陛下整整三年了,大伤小伤皆由他来处理和医治。

    说来惭愧,他好歹学医数十年,但对西域顾得束手无策,陛下深受蛊毒的折磨,失去了常人的理智,军营的将士人心涣散。

    许言绍只好先用些压制普通毒药的药方子,不料出了差错,致使周策彻底崩溃,离开了军营。

    军营的将士自是不愿再作战,恰好太后传旨,命十万大军即刻回大梁。

    许言绍没走,他徒步去了西域,研究解蛊的法子,念着能弥补罪过,在那儿待了足足半个月。

    直至今日,许言绍才知道,原来陛下这段时间的记忆丧失全无,还好有那位谢姑娘相救,再加之乔锦之带的胡医逼出了蛊虫,陛下暂时并无性命之忧。

    思及此,许言绍迈着沉重的步伐,落座到谢思尧的对面,问道:“公子的身体好点了吗?”

    车内没有一丝亮光,隐约可见君王那张病弱的面容,眉目清冷,跟在皇宫中的表情没有区别,好似对世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无碍。”

    “……”许言绍摸了摸鼻尖渗出的汗水,谄媚的笑道:“那谢公子打算回大梁吗?”

    在皇宫的陛下,每日上朝跟底下的臣子说点关于奏折的事,假若有人和陛下的意见相悖,次日便会死于非命。

    陛下向来不会与臣子直接的起争执,他也从未对哪位臣子有过笑脸。

    谢思尧神情倦怠的饮着凉茶,问道:“许言绍,你愿意坐金銮殿上的龙椅吗?”

    许言绍的后背仿佛有几百条蚂蚁又抓又挠,他的笑蓦然比哭还难看,陛下是如何可以说出这句话的?

    他一个小小的医官,从来没有动过、更不敢动过要坐龙椅的想法。

    “陛,谢公子,您言重了,我这辈子,下辈子都要跟药材过活。”许言绍险些要直呼陛下,他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伴君如伴虎,莫过于此了。

    诚然他跟了陛下三年,依然不能够摸清楚陛下的心思,世人说陛下是暴君,许言邵认同这一说法,因为他见过陛下亲自给乱臣贼子施刑,对待那些人的手法更是残忍,不,陛下根本没把他们当做人对待。

    如果说慈宁宫的冯太后是吃人不吐骨头,那陛下则是不屑于吃人。

    陛下会一点一点地折磨乱臣,直到乱臣求饶,可怜的是,陛下不会对求饶的人有半点怜悯之心,凡是入了陛下的生死簿,最终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许言绍是忌惮周策的,他左右不过是个位居三品的医官,胳膊拧不过大腿。

    谢思尧轻笑,玩味地说道:“许言绍,如若让你跟着摄政王呢?”

    “谢公子,莫要再开玩笑了!”许言绍的嗓子直冒烟,“您这是要来哪出?”

    “初入宫的医官分不清楚何首乌和人参,爱贪小便宜倒卖珍贵药材,这些错误虽罪不至死,但去年腊月,太后的那碗补药竟被掺了醋,许言绍,你以为我为何要提拔你?为何要重用你?”

    许言绍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几乎把头垂到矮几上,像一条受训的骆驼。

    他思忖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我愚笨肤浅,在太医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便是跟了公子,也认为公子迟早会从那个位置掉下来,后来慈宁宫的小内侍告诉我,公子的身体不宜大补,却吩咐我为公子做些大补的药膳。”

    “我虽是爱偷懒,但心眼不坏,还把小内侍骂得狗血淋头,这事公子您知道的,毕竟……”许言绍小声咕哝道,“毕竟……那小内侍还是公子您弄死的。”

    谢思尧不紧不慢地喝着那杯凉茶,纤长的手指青筋分明,他打着呵欠,苍白的脸多了几分疲倦,“嗯,我弄死的人挺多的,你是想治我的罪?”

    “……公子,话不能乱说。”许言绍不禁扶额,陛下的话总是能逼得他吐两口心头血。

    “我的意思是,我对公子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我欠公子的甚多,上次若不是我自以为是地给公子配药,现在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许言绍一脸愧疚地说道,“从今往后,我定会勤学医经,向神医华佗看齐。”

    谢思尧喝完了剩下的茶,只觉索然无味,低笑道:“你的医术,还不如阿姐。”

    “公子教训的是,我先向谢姑娘看齐。”许言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陛下难不成是堕入情网了?真是匪夷所思。

    他试探的说道:“谢公子,人生在世,荣华富贵皆为过往云烟,我想跟着谢公子增长见识,断不会打扰谢公子和谢姑娘。”

    “哦,是吗?”谢思尧缓缓起身,轻飘飘地说了句:“许公子的目标可是要杀了大梁的小皇帝,还有闲工夫跟着我和阿姐增长见识?”

    “一盏茶的时辰到了,明日阿姐要和乔锦之他们分道扬镳,我要去歇息了,你若是不困,就坐在这儿看窗户数星星吧。”

    许言绍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夜空,哪见得有半颗星星?

    陛下未免太记仇了,他读不懂陛下话中的意思,想来……是准许他继续跟随了?另外,陛下似乎很喜欢那位谢姑娘,一旦说起‘阿姐’,话就变多了。

    陛下堕入情网,是件天大的喜事,管他皇帝不皇帝的,起码陛下是个拥有感情的正常人了,以后事走一步说一步。

    次日午时,奴仆来到谢乐慈和莘宁乘坐的马车前,说主子请谢姑娘单独过去。

    还特意添了一句,不让谢兄弟跟着。

    莘宁幸灾乐祸地靠在车窗前,笑盈盈地说道,“傻小子,那乔锦之肯定是舍不得阿慈,你若是不跟着看看,阿慈恐怕会被乔锦之的花言巧语蒙骗。”

    “我阿姐很聪明,不会相信旁人的花言巧语。”谢思尧的眼底满是骄傲,还带着些许的坚定。

    许言绍坐在另一边,讪讪地笑了,如果让后宫的侍女瞧见陛下的此时的神情,一定会觉得见鬼了。

    浑然没有帝王的孤傲,这简直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嘛,许言绍摸着下巴大笑。

    “你,笑什么笑?”莘宁脚踝的铃铛晃悠着,声音清脆,代表的却是主人的不悦,她呵斥道:“有什么好笑的。”

    许言绍连忙赔罪,这车内没有一个是他能惹的。

    ……

    檀香缭绕,茶香四溢,这两者的气味交杂,谢乐慈闻了有些想吐。

    乔锦之解开桌案上放着的包袱,里面装的是大梁女子的衣裙,样式很是别致,部分衣裙的腰间缀的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谢姑娘,这是上次乔某要送给你的衣裙。”乔锦之伸手示意给她看,“方才我派提宴为你和谢兄弟备好了马车,正巧那位兄台也要去大梁,你们三人在路上也有个照应。”

    谢乐慈又将包袱推回,轻言轻语地说道:“这些天一直麻烦乔公子,又怎能再收下这些衣裙。”

    乔锦之掀起茶壶盖,缕缕白烟飘出,他的面容在这白烟中显得格外温润,“谢姑娘不必跟乔某客气。”

    “我与家父的交情颇深,不过是送点衣裙而已,谢姑娘很难接受吗?”

    白烟的水雾扑在谢乐慈的脸庞,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可思议地凝望着乔锦之。

    ‘我与家父交情颇深’

    ‘我与家父交情颇深’

    谢乐慈的脑海重复着这句话,手心冒着冷汗,这比莘姑娘昨晚讲的民间鬼魂故事还要可怕。

    “你……你在说什么。”谢乐慈只能装作听不懂,心不在焉地躲避乔锦之的目光。

    “北漠领主谢廷,今年四十有三,其女谢乐慈,今年十九岁,于数月前跟匈奴世子有了婚约,我说得对吗?”乔锦之的声音醇厚,唇角的笑意加深,“我知道谢姑娘想要逃婚,才没有戳破的。”

    谢乐慈的脸色从绯红转为青白,两只手重重地放在桌案上,问道:“那……我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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