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乐慈回到谢府,刚好是午时一刻,她和谢萤用过午膳后,便去了东厨找药罐子。

    老夫人担心谢乐慈会烫着手,特地把孙嬷嬷派来,说熬药膏的事情交由丫鬟来做便是,让三姑娘在云絮阁好生歇息。

    谢乐慈却不依,孙嬷嬷拗不过她的性子,只好吩咐丫鬟在旁边候着。

    一直到了傍晚,谢府后院的药味才逐渐散去。

    而后的两天,谢云柏的脸上涂了谢乐慈熬制的药膏,伤势也慢慢见好,府里的丫鬟总算能够松口气。

    申时,浓重的乌云在天边浮动,像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

    “啪嗒——”被吃掉半块的糯米糕掉进茶汤,但见谢乐慈表情诧异,她用银筷把糯米糕捞出来,问道,“表兄,我阿耶当真这么说?”

    谢帆坐在桌案对面,云淡风轻地说道:“表妹觉得我会跟舅舅合着伙儿来骗你么?”

    谢乐慈将信将疑地盯着谢帆的脸,嘀咕道:“上次表兄还说,阿耶准我在青州多住一些时日,赫连将军也不日就要抵达青州,可半个月过去了,都不见赫连将军的人影,怎么今儿个却又说阿耶又不准我留在青州?”

    “其实舅舅是挂念表妹。”谢帆从衣袖中取出一封羊皮信,说道,“表妹是盛夏的时候离开的北漠,如今转眼就到冬月,舅舅在信中说,你自小在北漠长大,喜暖怕寒,大梁若是下了雪,只会一日比一日冷。恰巧我称病辞官,能借此机会去北漠拜访舅舅。”

    “表妹先看看这封信吧。”

    谢乐慈接过信,扑鼻而来的便是青稞酒的味道,她微微蹙眉,阿耶肯定是一边喝着酒,一边提笔写字。

    正如表兄所说,这封信字里行间都是阿耶催促她快点回北漠的意思,阿耶也并未因为她擅自离开北漠而有怒言。

    她的脑海顿时浮现出昔日阿耶哄她的画面,但阿耶生气的时候,她似乎从来没有向阿耶低头认错。

    谢乐慈面露犹豫地问道:“那表兄知道赫连将军何时到青州吗?”

    阿耶虽是不生她的气了,可她需得找机会告诉尧儿,她要回北漠的事情。

    谢帆抬眼望了望天色,思忖片刻,说道:“若是无雨,赫连将军会在明日戌时赶到青州。”

    “戌时。”谢乐慈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按着赫连将军的性子,后日就要启程了。”

    谢帆看着谢乐慈的脸色变了又变,也不知她是想继续待在青州,还是想回北漠。

    舅舅这次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表妹,一封是给他。

    北漠发生了许多事情,从匈奴逃出的难民进了北漠的营帐,储备的粮草所剩无几,再加上匈奴的内部斗争不休,甚至有不轨之徒想打北漠的主意。

    个中的牵扯远没有信中说得简单,眼下的北漠暂且还算安稳,舅舅之所以想让表妹回北漠,一是趁着战乱还未开始,把父女之间的隔阂消除,二是想要最后再和表妹见一面,从此以后便让她在大梁定居。

    还有些话需要舅舅亲自告诉表妹,他不便多说。

    思及此,谢帆忽然想到宋倾的嘱托,直言问:“那日宴会,表妹可有心悦之人?”

    谢乐慈心不在焉地捏着信,说道:“表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后天是宋夫人的生辰,宋倾让我带着表妹去赴宴。”谢帆低头抿了一口茶,说道,“但我对外宣称,近来恶病缠身,足不出户。”

    谢乐慈扯唇笑道:“阿耶如此挂念我,我也甚是想念阿耶,等赫连将军来了,表妹就跟着他回北漠。”

    谢帆眉宇间满是柔和,嘴角闪过一抹淡笑:“宋倾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既然表妹对他无意,也无需去赴宴,不必把我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窗外刮起了大风,妙蕊和紫烟抱着两个花瓶到厢房,又添了一壶热茶。

    谢乐慈剥着瓷碗里装的葵花子,吞吞吐吐地说道:“表兄,有件事不知能否问你。”

    谢帆有些不解:“有何不能问的?”

    “表兄当时是因为什么被皇帝贬官的?”谢乐慈放下了葵花子,端端正正地坐着,轻声说道,“我听萤妹妹说,皇帝待表兄不好,二姑母也不想让表兄回金陵,但青州的百姓都向往去金陵生活。”

    谢帆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他起身走向窗边,目光幽深。

    “是我犯了错事,陛下才会贬谪我的官职。官场风云万变,只言片语说不出其中的复杂。”

    谢乐慈望着谢帆的背影,心里越发好奇表兄究竟犯了什么错事。

    她转念一想,表兄谨小慎微,为人正直,又怎会犯错?

    若是说有人陷害表兄,倒有几分可信。

    这件事只有问尧儿才能弄明白。

    ……

    是夜,乌云遮月,酒楼挂着的灯笼明亮如昼。

    顶层的那间厢房寂然无声,透过窗纸,依稀可见两道人影在灯下对饮。

    许言绍半卧在软榻上,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揉着酸胀的肩膀,自从陛下知道那次谢府举办的宴会之后,便命他在黎安街时刻观察着谢府的动静。

    白天他要在黎安街卖柑橘,晚上还要跟着陛下办事,真是要累死人。

    明日摄政王要返回金陵,今晚饮得是离别酒。许言绍不得不佩服摄政王的酒量,能与陛下从黄昏饮到三更夜。

    少年清冷的面容泛着醉意,但却依然正襟危坐。

    他沉声问道:“皇叔,你认为这世间最不缺的是哪种人?”

    “是城府深沉的小人,还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皇叔觉得,朕属于哪一种?”

    周怀川的眼神阴沉,桌案上摆着一张字迹苍劲有力的信纸,他压下心里升起的愠怒,问道:“本以为陛下清楚微臣的立场,今日方知陛下未曾把微臣放在眼里。”

    许言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当即下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省得待会儿陛下跟摄政王闹翻了脸,再把怒火烧到他身上。

    周策眉梢轻挑,冷笑道:“朕从未想过要皇叔帮朕,即便这次皇叔不来青州,你方才看得那封信,也会由旁人转交给冯太后。”

    “皇叔跟冯太后相识多年,应当知道她是睚眦必报之人。倘若朕主动回金陵,仍会占据下风,朕离开朝堂已有数月,这大梁的天也不曾塌下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皇叔以为冯太后封锁金陵针对的是朕吗?皇叔真是冤枉侄儿了,分明是冯太后没有把皇叔放在眼里。”

    “至于皇叔要帮谁,侄儿确实不在意。”

    周怀川的语气不善:“陛下就不怕本王会帮冯太后夺取陛下的性命?”

    “皇叔可以一试。”周策漫不经心地替周怀川斟满酒杯,平静地说道,“若侄儿今日运气好,得以活下去,就劳烦皇叔把信递交给冯太后。”

    “她若想晚节不保,朕也没办法了。”

    周怀川沉默良久,那封信上写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的好侄儿,要冯太后从宫里派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把他从青州接回金陵,随从的护卫和内侍需得高声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陛下受委屈了。”

    倘若此事发生,将会贻笑大方。

    偏偏周策也知道冯太后不会顺他的心意,给了冯太后别的选择——罢免冯氏一族在朝廷的官职,将掌管锦衣卫的权利让出来。

    到时周策会帮冯太后把戏台的戏演下去。

    这是一步险棋,周怀川猜不透周策的心思。

    他气得是周策自始至终都将他视为一颗废棋。

    “如若冯太后答应,陛下就能心安理得地坐上龙椅了?”周怀川面露讥笑,气定神闲地说道,“若傀儡不受控制,就该用尽手段抛弃。冯太后的势力不容小觑,而陛下手里的实权又有多少?”

    早在周策没有登基之前,冯太后手握的权力远远超过了历代太后,这江山是姓周的,可权力却全部落入了一个女辈,说来也是天大的笑话,就连他摄政王的位置,都是冯太后扶持而来的。

    他不会把这种事明面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太后的势力日益强大。

    周策扬起下颌,笑问道:“皇叔如此笃定,朕的手里没有实权?”

    “皇叔,有时想得太多,反而会碍手碍脚,朕只知道,皇叔帮不了朕,也帮不了冯太后。”

    周怀川只觉刚才饮下的烈酒突然涌上喉咙,辛辣又呛鼻,麻木的双腿好似被割裂一般。

    周策的话戳痛了他藏在心底的不甘,他为了争夺帝位,想过千万种计划,盘算过不知多少次,能做出来的,却屈指可数。

    诚然,百姓们夸赞摄政王是何等的高风亮节,倘若他有足够的权力,岂会甘愿放弃能坐上龙椅的机会。

    他连冯太后都斗不过,谈何夺帝位。

    周怀川总以为周策故意放出谣言,为的是寻求他的帮助,可全然没有料想到,周策仅仅是想试探他这颗废棋,在冯太后的棋局上,占据的位置是否重要。

    无论在哪盘棋局,他皆是废棋。

    周怀川自嘲地笑道:“微臣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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