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连见山连夜上书京,提到了现下新王是当年主战一派的首领,并将济川城水道残图一事悉数上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
两日后,乌若城江山易主的消息,才传到了京都的宫城内。
虽说当年一役乌若乃是降国,自此对大祐称臣朝贡。
但说到底,只要新朝肯循旧制,大祐的手,倒不至于管到人家该谁坐首领的位置。
朝堂之上一时众说纷纭。
一说这水道图即便是落到乌若人手里,有济川军镇守,想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切莫因为小节而坏了两国和气。
二说乌若新主狼子野心,盘算济川城水道残图一事,所图甚大昭然若揭,若济川军不先决出击,那与将大祐北国门户拱手相让又有何区别!
大祐的皇帝拿着连见山的奏报还没与众臣拿捏处一个决断,第二封奏报又加急送到了案前。
上书乌若新主异动,已暗中纠集两万精兵欲攻玉楼关。而有前锋小队数百人,从昆勒山天坑而下,与城中细作里应外合,意欲潜入济川城,现已被济川军悉数拿下,还请圣上定夺。
大祐的皇帝一连阅完几封奏报,众臣噤声,只听得怒不可遏的皇帝,果断地下了一道出战的诏书。
至此,大佑北国边境由平宁郡主一手挣来的安定将不复存在。
只不过这次,济川城的百姓却没有太多留恋。
他们深知,安定固然重要,可外族胆敢觊觎大祐疆土,与其被动应战,不如主动出击!
他们深知,济川军的每一次出战,都是为了城中百姓不受战火席卷,一时之间城中应召入伍的男儿络绎不绝,传至朝堂,四下无人不称一句济川儿女铁骨铮铮!
时隔多年,济川军的铁蹄再一次踏上了冰封千里的北国疆域。
扈什没曾想过济川军竟会主动出击,慌乱迎战之间,士气已减了大半。
等回过味来发现自己派到济川城中的先遣部队同泥牛入海似的没了消息,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怕是早就着了济川军的道。
可十年磨一剑,他在那深山老林里头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重回王位,本就想着借以济川城一战收复人心,归拢北边各部。
眼下他没有退路。
这一仗,他即便是打碎了骨头,也得硬撑着起码要挣一个平手。
他一狠心,几乎是将自己在金沟寨多年的家底都掏了出来,乌若的兵不够,他便重金召请北边各异族能人勇士,组成了一只极其刁钻凶猛的狠厉军队。
北国疆域,又下起了连绵不绝的雪,素皑千里,不见一点生气。
这一仗,双方都打得极为艰难。
乌若一反,牵连北国各部蠢蠢欲动。
韬光养晦数年,济川军已不是当年平宁郡主所在的济川军,他们似乎也觉得自己不是当初俯首称臣的手下败将了,竟还明里暗里对扈什提供了支援。
大祐皇帝想起了这些年对这些附属臣国的种种优待,只恨自己当年太过心慈手软,铁令一下,要济川军此行势必踏破乌若疆域,将其收归囊中。
那日,连见山在冰天雪地的营帐中接到京都的战令,还有其后随之不遗余力的国库支援,忽的想明白了那日曲常文在济川军地牢里说的话,也终于搞清楚了扈什的先遣部队一路摸进济川城之后,为何会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轻易地就让济川军一网打尽了。
他当初说的曲常文那句“卖国通敌”,好像也确实有些欠妥。
毕竟曲常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要在济川城内接应扈什的人手。
他想要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要一场战乱而已,倒也没有真的想过把济川城拱手让人。
他喃喃自语:“曲常文啊曲常文,你倒是想得好,这仗打起来老子在外头卖命,你坐镇济川城,这流水的军饷粮草从你手上过,便是指头缝里漏点儿出来,也够你吃的了!”
连辰一打帘子从外头进来,热气一呵,头上的雪都化成了水。
他在门口重重跺脚,战靴上剥落厚厚一层冰壳,“父亲在说些什么呢?”
连见山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在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连辰听得懵懵懂懂,递上方才收到的奏报,道:“曲何二人的处置已经下来了,父亲可要看看他们的供词?”
连见山接过,里头呈供与他所说大差不差,可偏有一项,让他瞬时燃起了怒火。
“当年平宁郡主总领济川军,我上任之后,军饷物资却一应不许我接手,甚至为此当众驳斥于我,我怀恨在心,一时鬼迷心窍,便趁机将郡主行踪泄露……”
“这狗东西!圣上现在不杀他正好!等老子班师回朝,第一个扒了他的狗皮!”
连辰心下隐隐跟着激愤,回首北风呼啸钻进帐中,只是不知,这一仗究竟要打到何时才能回家了。
济川城,除夕前夜。
本来早该在十日前就结束郡主府差事的裴思云,因着在乌若细作诸事中牵扯过深的缘故,被分司署新任的主事大人,连同乔鹤渊一起,请到衙门里头事无巨细地盘问了多次,直到今日才出来。
在分司署外头守了许多天的裴家人,悬了多日的心这下才落地。
靳氏说什么都要吧裴思云带回家,乔鹤渊却上前请求道:“伯母,我还想请裴思云同我再去见一个人。”
靳氏说着就要拒绝,她好好一个女儿三番两次差点折在郡主府里头,这下还搅和进了乌若那帮蛮子的什么阴谋里,现下这小子怎的还拖着不让人走!
裴逸却在此刻站出来,问道:“可是要去见他?”
乔鹤渊点点头,道:“若是裴兄心中之恨未解,大可与我们同去。”
裴逸摇摇头,道:“个人恩怨解不解的又如何,我只盼济川军铁蹄早日踏破乌若王土,将那扈什老儿的项上人头取下,以慰郡主和大公子在天之灵!”
裴思云望了望乔鹤渊,轻轻颔首,便走上前去对靳氏道:“阿娘,我去去就回。”
靳氏见她语气哪曾有商量的意味,僵持了半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吩咐裴逸道:“什么不去,你跟着!若是今夜没把云儿给我带回来,这个家门你也不用进了!”
裴逸哪敢不从,只好安抚完靳氏,又与杨秀桐交代过,才跟着二人,上了外头郡主府的马车。
来接乔鹤渊的田方一愣,看见裴逸,犹豫道:“二公子,裴公子这是,要去府上么?”
乔鹤渊道:“不去府上,走一趟济川军地牢。”
马车上,三人相对无言。
裴逸明显感觉出裴思云心事重重,问她:“云儿,可是在衙门里头受委屈了,那新来的官儿可有为难你们?”
裴思云摇摇头,有乔尚章在分司署,他们不过是问话,又何曾受委屈。
她只是,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乔鹤渊默不作声,和裴思云有一样的感受。
他们从郡主府的内贼查起,到金沟寨,去京都,查济川城水道残图,一步步抽丝剥茧,到最后,似乎也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的徒劳。
扈什这个仇敌不能手刃之也就罢了,连乔柏川这般小人,也只是被关进了地牢,过不了多久就会以朝廷要犯的名义押往京都,他们更是见不到摸不着。
个人满腔的怒火与仇怨,淹没在两国层面的博弈上,只是轻飘飘一簇小火苗。
他们从没有比这一刻,更羡慕能够上阵杀敌的连辰。
裴逸咂摸了一路,总算是悟出了一点儿两人的心思,不经意间提了一句:“你二人这段时日在分司署里头,怕是听不到外头的捷报吧?”
“捷报?!什么捷报?”两人忽的来了精神。
“济川军克敌神勇,主力军一路北上,在乌若都城以南又获大捷,攻城之日不远。另有副将连辰率领轻骑两翼人马,潜入乌若以北金沟寨,捣了扈什的粮草老巢。”
裴逸挑眉看着对面二人,道:“你们俩那一趟罪也是没白受,那扈什不是最擅金钱拢人心么,这下银钱一断,他那股子人手,离溃军怕是不远了!”
乔鹤渊和裴思云心下微动。
即便他们竭尽所能也没能避免这一场战争,但是他们所作所为,能为济川军的所向披靡再添一份力,早日结束边境的烽烟,也不是全然无用。
不多时,郡主府的马车停在了济川军营前头。
主将带兵在外作战,济川军营在城北,现下里头大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
连魏恒也已经随军出征了,这会子济川军里头没有熟人,乔鹤渊费了老半天力,才要来半个时辰。
“二公子您里头请吧,这钥匙可千万别弄丢了。”
乔鹤渊与裴思云沿着低矮的甬道下行,这时候的济川军地牢,再不似上次拷问曲常文时那般灯火通明,四周只有飘摇细瘦的烛台照明,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乔鹤渊与裴思云走到东边最角落的那间牢房,里头黑乎乎一个人影,听见动静往前,脚上的镣铐声,听起来冰凉又刺耳。
“呵。”乔柏川看清来人,唇边挤出一丝讥讽的笑,“乔二公子怎么还得空来见我,真是不甚荣幸啊。”
乔鹤渊以为自己会怒,但此刻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平静,冷冷道:“你害死了我母亲。”
听到母亲二字,乔柏川忽的激动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在一瞬凸显。
“是啊!我害死了高高在上的平宁郡主!那又如何!她罪有应得!”
“放你娘的屁!”乔鹤渊没忍住,回头对裴思云道,“把牢房钥匙给我!”
裴思云今日原本就没有打算要劝他,自顾自上前,咔哒一声解开了乔柏川牢房的锁,守在了一旁。
乔柏川脚下被镣铐牵绊,被乔鹤渊当胸一脚踹到了墙上:“给小爷把嘴巴放干净点!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这个白眼狼进了我郡主府的大门!狼心狗肺的东西!”
接连多日的拷问下来,乔柏川的早已形销骨立,乔鹤渊这一脚,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踹出来,他趴在地上猛咳一阵,仰起头嘶吼道:“平宁郡主无辜,那我母亲又有何罪!要不是当初父亲要娶郡主,我母亲何故被逐出宣平侯府,落到那人渣的手里!”
乔鹤渊气不过,又上去补了一脚,道:“这这档子破事,你怪天怪地都怪不到我母亲头上去!你别忘了!你进的是郡主府的大门!不是什么宣平侯府!”
乔柏川在一瞬间激愤而起,吼道:“你以为是我自己想来的么!是我自己想害郡主的么!你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府二公子,又如何能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苦衷!”
“苦衷?”乔鹤渊冷哼一声,“我怎么没瞧出来你有什么苦衷,这郡主府公子的名号,你不也是当得挺自在么,这时候想起来苦衷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乔柏川狠咬牙,道:“你懂个屁!我母亲和妹妹在他们手里,我没有办法!”
乔鹤渊冷笑道:“口口声声说没有办法,但凡你把在济川城里蝇营狗苟的心思用到一点儿在她们身上,你都会发现她们的藏身之处根本就不难寻到!”
乔柏川忽然愣住,问道:“你找到她们了?”
乔鹤渊不答,只道:“亦或是在当初在进郡主府大门的时候就将这些事情告诉我母亲,她一个领兵万军心怀天下的女将军,不至于容不下区区妇孺!但凡你早一日说出来,她们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乔柏川强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带着怒吼的哭腔问道:“她们怎么样了,你说啊!”
“这么些年过去了,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你这般为乌若人卖命,山高水远的,你竟也放心她们会受到优待?真是愚蠢至极!”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只余乔柏川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阴暗中久久回荡。
出了地牢,在到军营门口的路上,乔鹤渊忽然停下了脚步,问裴思云道:“方才,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了?”
裴思云摇了摇头,抬起眼看他:“乔柏川自作孽,皮肉之苦自有人让他受,二公子攻心乃为上记,我不并不觉得过。”
乔鹤渊这才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乔柏川让他无故背负了克害母兄的诨名,他便也想让他尝尝这样的煎熬与滋味。
二人并肩走了许久,济川城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碎雪。
乔鹤渊仰头,黑沉的天幕当中飘摇着接二连三祈福的明灯。
他目光越过昆勒山,遥遥送往北方,喃喃道:“但愿济川军这一战无虞,早日凯旋。”
“嗯,愿他们早日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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