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之城——
这是流传在旅行者之间的恩奇姆的新别名。
按照乞丐的说法,凡是离开恩奇姆的人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城。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人就已经到了城外。
“就没有胆大的好事者再回恩奇姆一趟么?”伊泽尔问他。
“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乞丐瘦骨嶙峋、说的句子长了都要捧着胸口喘气。
“凡是离开恩奇姆的人都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一部分。武士失去了拿剑的右手,香料商人失去了讲价的舌头,”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伊泽尔,“像你这样四处采风的旅行者失去了听说的耳朵。”
“人人如此,还有谁敢再回到恩奇姆呢?”
伊泽尔继续不依不挠地追问:“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怎么没有一个离开恩奇姆的人把这件事抖出来?”
乞丐翻了个白眼:“一个人要是不想叫人拿捏自己的短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装聋作哑。”
见伊泽尔重新起步,他不禁有些心灰意懒:“即便如此,你也要进城吗?”
伊泽尔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光说我会失去耳朵。”他把自乞丐现身起就缩在兜帽里不吭气的艾乐芙拎出来。
“那猫呢?”
乞丐顺着伊泽尔的话对上一双无机质的红宝石,只看了一眼,就有眼泪从他浑浊的眼中流下。他弯下佝偻的背,双肩颤抖。
“您还有什么可失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乞丐的身影。艾乐芙才收起了抓着伊泽尔手心的爪子。同时伊泽尔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
“是我不好。”他爱怜地摸了摸掌中猫猫的头,“艾尔不喜欢那个人吗?”
艾乐芙钻回伊泽尔兜帽里,把脸埋在他脖子后,细声细气地“咪”了一声。
“讨厌。”
恩奇姆坐落于边城通往内陆地必经之路上。要是这里真的出了问题,倒也能解释边城的娜娜天天抱怨没有客人上门。
可当伊泽尔抱着艾乐芙走进城里,发现恩奇姆虽然不是座大城市,但街道整洁、车流和人流秩序井然,下了课的孩子们在街边打打闹闹,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处处都飘散着岁月静好的烟火。
招揽他们入住的是一家临街小旅店的儿子。十岁的男孩遗传了他父亲的一双慧眼,即使人在路边跟同伴游戏,也能眼尖地捕捉到新来的客人。
黑发的旅行者一身洗到发灰的白袍,挂卷轴的皮带缘边都磨起了毛。他的刘海有些长了,行动间常常滑落一绺,挡在那双知性的黑眼睛上。由于用眼过度,它们常常不自觉地半眯起来。男孩猜他虽然钱不多,但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男孩生着圆圆的鼻头,两颊晒出些可爱的雀斑。本人也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绕着伊泽尔问东问西,对恩奇姆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最后还是老板看不下去,揪着儿子的耳朵一脚踢进了后厨,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向伊泽尔道歉。
伊泽尔笑着表示不在意。
他在餐厅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一回头就撞上男孩从后厨偷偷探出来的头。对方也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面上腾得一红,慌乱地缩了回去。
伊泽尔顺着男孩的视线转回来——巴掌大的黑猫正踞坐在精致的茶杯前,两只白手套比制作茶杯的骨瓷还要白,小口小口啜饮着老板娘特意奉上的蜂蜜水,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看起来乖巧极了。
感觉到伊泽尔盯着自己不说话,艾乐芙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他。
“太可爱了吧。”伊泽尔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咬牙切齿,“可恶!”
也许是恩奇姆的手艺比边城好上了太多,也许是艾乐芙被打开了胃口。总之,这一顿晚餐宾主尽欢。
上楼之前,伊泽尔还忍不住跟老板开了个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玩笑。
“这里晚上没有什么不能逛的忌讳吧?”
老板不愧在恩奇姆经营日久,见多了千奇百怪的旅行者。
“客人有什么讲究尽请随意。我们店里是没什么的。”
“不过,夜深了最好不要随意离开旅店。”
“恩奇姆昼夜温差大,深夜容易起大雾。雾浓起来,伸手不见五指。”
“传说,有人穿过浓雾去到了另一个恩奇姆,再也没有回来。”
他故作神秘地压底嗓音,却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回应,不禁有些讪讪。
黑猫从伊泽尔的领口冒头:“另一个恩奇姆,是什么样子?也跟这里一样吗?”
“猫!猫说话了!”
偏偏艾乐芙还毫无自觉地继续追问:“没有人回来的话,老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板不由重新打量起静静当猫爬架的伊泽尔。洗到发灰的白袍子、磨到起毛边的皮带、缺乏修剪而略长的刘海……哪里是清贫的象征,那分明是旅行者丰富经验的背书。
他甚至还随身携带着一只会说话的猫!
而我刚才居然想用恩奇姆的流言去恐吓一个魔法师——老板的眼神逐渐敬畏。他摸着鼻子,祝过两位晚安,连忙撤退。下楼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耳朵。
“艾尔不记得了吗?所谓物语,即是人对尘世生活的悬置之地……”
艾乐芙眨了眨那对好看的红宝石:“伊泽尔的意思是——这个恩奇姆,是什么样子,另一个恩奇姆,就是什么样子?”
“你能说长句子了欸,艾尔。”
灰袍的旅行者热情地鼓起了掌。
壁炉上的分针走到12,跟时针完全重合。
躺着养神的伊泽尔睁开眼睛,侧头往沙发看去。软垫上的艾乐芙显然也没有睡着,听到动静,耳朵直接竖了起来。
这时,像是为了不辜负他们的等待,门外响起了人走动的声音。
沙发上方就是窗子,伊泽尔干脆起身推开了窗户。
恩奇姆不知道何时起了雾。
夜雾又湿又浓,吊在艾乐芙的窗棱上,像块拧不干的抹布;淋漓的水汽顺流而下,滚过摩肩接踵的矮屋,滚过没通干净的烟囱,一直滚到泥泞的街上。夜行的人群从雾身上踩过,直把雾踩得污秽不堪。
宵禁的路灯在黑色的梦乡中睡得香甜。
伊泽尔从楼上看下去,到处是雾。他们所在的房间,犹如一叶小小的独木舟,飘浮在灰蒙蒙的水面。
每人手上各提了一盏提灯。雾气中的灯火若隐若现,憔悴得像个正在发作的哮喘病人。
这些随时想断气的光点究竟想要流向何方呢?
感觉到衣摆被扯了一扯,伊泽尔低下头:“你也想知道吗?”
艾乐芙重重点头。
他抱起艾乐芙,又在外面套了一件低调的黑斗篷,拎起桌上的提灯,开门出去。
来到走廊上,伊泽尔发现路过的每个房间都空门大开,竟是没有一个人把老板不要出门的警告听在耳中。
“就算好奇是人固有的先天疾病,今晚发病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伊泽尔拉起头上的兜帽,像一尾鱼游入鱼群,混入夜游的人群。
鱼群的终点是恩奇姆的市政广场。
这倒也不奇怪。
在一座主干道长度超不过一把长弓射程的城里,只有广场足以容纳全市人口倾巢而出。
借着千万光点汇聚的光,伊泽尔终于看清广场中心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上又竖起了两根长杆,长杆顶端被浓雾遮盖,接地的部分被一块中部挖空一块的的木板连接。
一个人被两个士兵绞着胳膊,压在长杆之间,脖子正好可以卡进木板上的挖空处。
到这一步,若还是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伊泽尔可真要对不起身上这件发灰的袍子了。
而一旦认出了这个东西,他忽然就觉得今晚的好奇心实在有些多余。
但被他套在斗篷里的艾乐芙完全不准备体谅老父亲纠结的内心,挣扎着从他胸口探出头。
“那是什么?”
“小猫咪不要看。”伊泽尔一掌把猫猫头摁了回去,脚下一转,就要往回撤。
然而,此时夜游的大部队都已在了广场,他这样退的一小步,就像误入清水的墨水滴一样明显,立刻有旁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不要打扰仪式。”
“你们管这个叫仪式?”伊泽尔难以置信。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教训伊泽尔,然而他刚张开口,就被高台上嗡嗡如雷鸣的声响打断了。
又湿又浓的夜雾之上,传下来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汝诳言否?”
问题用的语言很是古老,内容又没头没尾,高台上的男人一时被问懵了。直到他身后不耐烦的士兵粗暴地晃了晃男人的身体,用通用语转问他。
“你说过谎吗?”
男人才忙不迭地大声回答:“没有!我从没说过谎!”
高空的浓雾翻滚不休,俄而,从里面再次传下来嗡嗡的雷鸣。
“诳言。”
然后,从长杆顶端,一道寒光冲破浓雾急坠而下。
这下艾乐芙也看清楚了,不由瞪圆了眼睛——
那是一爿铡刀!
来势汹汹,直取男人脆弱的头颈。
虽然看不见,男人也直觉到了危险的降临。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肢体不安分地挣扎起来。但都被两个力大无比的士兵所镇压。
呜呜的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濒死的极度惊恐之下,男人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我承认!我承认!我说过谎!我不是个诚实之人!”
听到男人公开认罪,那爿一往无前的铡刀精准地悬停在他后颈上方一公分的位置。死里逃生。这让男人哪怕稍稍放松一下身体,脖子都能碰上一片悚然的凉意。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泪、汗水、以及其它□□不受控制地喷涌。
“忏悔吧——”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死水一样的广场上顿生波澜,不一会儿,成千上万的光点后传来成千上万的齐声呼喊。
“忏悔吧——忏悔吧——忏悔吧——”
听到人群的呼声,两个士兵把男人狠狠压进凹槽中。男人抽抽嗒嗒地讲起了自己说过的谎言。
伊泽尔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中,大概听出了男人是一个为某领主服务的外地布商,曾经用高价诱惑某地的农户放弃种地、转而养蚕织布,直到当地的良田都被荒废,又拒收农户的丝布,任由他们破产,为了口粮不得不贱卖丝布,甚至举家依附为某领主的奴隶。
说到最后,铡刀下男人的脸上涕泗横流,连声口呼冤枉。
“这都是领主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是有意欺瞒!”
铡刀寒光一闪,忽然下落,截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伊泽尔连忙去捂艾乐芙的眼睛。
但男人的头并没有像皮球一样滚下来。
闪光的铡刀似乎只是一道恐吓的虚影?
士兵像拖一头死猪一样把腿软的男人从断头台上拖下来。男人激动地抬起两只手,前后摸着自己的脑袋,满脸不可思议。
“我没死?”
意识到自己的头还安然无恙,那些跟着□□一起流出身体的力气好像又回到了男人的体内。他慢慢直起自己的身体,并且试图自己站起来。这样一来,他便朝向围观群众,露出正面的上半身。
“天呐——”
艾乐芙张着嘴,像只真正的猫一样“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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