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人群再次复归平静。一片诡异的噤声中,男人顺着台下滚烫的视线,莫名其妙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只见曾盘踞那处的一大坨脂肪早已不翼而飞。隔着一层薄薄的人皮,能清楚地看见腹内还在兢兢业业的脏器。然而居中的位置,男人的胃的地方空出了一块可怕的空间。
人要是没有了胃,还能活多久?
男人不知道。
他只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叫。整个人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而随着他被士兵拖下台、拖进浓重的夜雾之中,围聚在高台下的人群也开始退潮。
这个说“这是神罚”,那个说“不说实话,活该”。他们小声交头接耳,像窸窸窣窣的蚁群。伊泽尔抱着艾乐芙,跟来时一样,依然沉默地跟着大流返回了旅店。
如果他没有看错,男人腹内空出的部分,并不是完全的“空”。奇妙的魔力被一双无形的巧手编织,在原本胃应该在的地方安置了一枚替代性的“胃”。
如无意外,这枚“魔胃”足以维持男人的生理活动。但无论他吃下什么、吃下多少,都会被“魔胃”即刻消化,永远不会有饱腹的感觉。
而为了维持“魔胃”的功能,男人还需要想尽办法去寻找魔力,为它充能。否则魔力一旦耗尽,“魔胃”失效。那时,等待他的只有死。
所以是忍受着食不果腹的煎熬苟活下去,还是绝望地看着自己活活饿死?
真残酷啊,伊泽尔心想。
这就是那位端坐于浓雾之上的神祇降下的审判吗?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伊泽尔主动询问老板,自己想给艾乐芙添置一些新装饰,但昨天逛过的布行没有中意的布料,恩奇姆有没有带来的新鲜花样的外地布商?
老板听完,一脸遗憾,拍着大腿告诉伊泽尔,要是昨晚问就好了。他店里刚好有个卖上好丝布的客商利昂,可惜一早退房出了城。
“他带着许多货,想来也走不快。我去赶一赶,没准能赶上呢?”
伊泽尔也干脆地退了房。
老板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退押金的时候,仔细看了看艾乐芙缎子似的皮毛,啧啧称奇:“客人要是想找配得上您的猫的布料,找遍整个恩奇姆也难,恐怕只有加卜里奥才做得到。”
“加卜里奥?”艾乐芙本来抱着伊泽尔的胳膊打呵欠,这下好奇地睁圆了好看的红宝石。
被她亮晶晶的眼神击中,老板连声音都放得更缓了:“对,拥有最好的织工与绣工的纺织之城——加卜里奥。利昂的货在加卜里奥只配摆在街边叫卖,连摆上行会货架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在老板亲切的送别中走出旅店,沿着道路左转就上了恩奇姆那不足一张长弓射程的主街。
“伊泽尔,你真的要去找那个布商?”
“首先,我们得能离开恩奇姆。”
从他们站的位置向前看,恩奇姆的土筑的城门近在咫尺。天色还早,进出都没什么人。
伊泽尔抱着艾乐芙往城门走去。即使是艾乐芙这样的小猫,一箭之地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就在下一步要踏出主街进入城门区域的瞬间,一团白雾突如其来,忽然蒙住了艾乐芙的视线。
“伊泽尔!”
感受到身上传来的立即收紧的握力,艾乐芙轻轻回踩了两下,示意自己没事。她回头去看来路,茫茫白雾同样遮天蔽日。
“这是哪儿?”
“不知道。”头上传来伊泽尔平稳的声音。
“你的‘真视’也看不出来吗?”
“唔……只能说我们还在恩奇姆。”
艾乐芙重新乖顺地趴好,显然对伊瑟尔充满了信心。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透浓雾的掩蔽,就会看见伊泽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瞳仁的漆黑正往眼白不断侵蚀。纯黑的焰丝高速旋转,灰袍的旅行者的眼眶仿佛能吞噬万物的黑洞;深沉的焰色奔腾不息,又好像要映照万象的深渊。
倘若在场的刚好还是一位魔法师,一定能认出这是一双以看穿一切妄诞而闻名、名为“真视”的眼睛。
跟之前一样,也是在踏出的下一步,浓雾忽然烟消云散,艾乐芙抬起头,发现伊泽尔还是抱着自己,正站在恩奇姆那不足一张长弓射程的主街上。
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他们,沿街的小贩叫卖络绎不绝,只是在街头站了这么一小会儿,艾乐芙漂亮的皮毛已经招来好几个偷看的小朋友。
但刚才竟是没有一人留意到他们曾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伊泽尔再次望向主街尽头的城门,简陋的土城门门户洞开,好像一张无情嘲笑他们的大嘴。但伊泽尔知道,那不过是一张虚妄的贴图。
在“真视”之中,主街的尽头除了遮天蔽日的迷雾,什么也没有。
换言之,恩奇姆已自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
城外的乞丐曾经说过,凡是离开恩奇姆的人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城。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人就已经到了城外。
——他们还都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一部分。
听起来是篇不错的、值得羊皮卷记录的物语。
但倘若扒掉讲述人妆点其上的文字的矫饰,老乞丐说的话本质上是一条规则。
——想要离开这个封闭世界需要用自己最看重的部分去交换出城的资格。
“那人要是说谎怎么办?”艾乐芙听着伊泽尔的分析,像人一样皱起小猫脸。
忽然,她眼神一亮,看向伊泽尔,异口同声地说:“是午夜的仪式!”
此时,即使天已大亮,阳光正好,断头台上那道为审判谎言而坠下的寒光还是同时闪过他们的心头。
很快,伊泽尔发觉那点寒意并不完全来自自己的过目不忘。他带着艾乐芙往回走,远远就望见市政广场的高台上竖起了两根眼熟的长杆。正午的阳光自天顶照耀四野,也照得长杆顶端的刀刃闪闪发亮。
他拦住一位正往广场走去的居民:“这是要干什么?”
“审判啊。”居民正急着去占好位子,但看了看伊泽尔跟艾乐芙,又忍耐下来,“你们是外乡人?”
见伊泽尔点头,他兴奋地拍了拍旅行者的胳膊:“那你运气不错,赶上了恩奇姆的大事——”
“——今天我们要公开处决残忍杀害马蕾的杀人犯!”
他热情洋溢地拉着伊泽尔往中心挤,不断嚷着让外乡人见识见识恩奇姆的正义。其他市民们听到了,大半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就这样让伊泽尔他们一路走到了高台下。
站在第一排,居民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像我们这样的诚实之城,决不姑息任何一个凶手。”
伊泽尔嘴上敷衍着他,心里却想,不知道看处刑算哪门子的运气。只是现在他和艾乐芙就像置身沙丁鱼群中的两条小鱼,想要脱队,却没那么容易。
白天的行刑就像午夜仪式的翻版。
两个士兵把一颗顶部稀疏的头颅压进长杆接地的木板间,头颅的主人是个脸色灰败的中年男人,下颌生满了胡子,穿一件皱巴巴的西装。
把人牢牢固定住后,另有一名法院的监刑官走上来,公开宣读犯人的罪行。
中年男人名叫鲍恩,是个独居于恩奇姆、不太与人打交道的孤僻学者,被控求爱不成后恼羞成怒,逼杀了年轻的浣女马蕾。现场发现有他约马蕾见面的亲笔信,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小马蕾今年才十六岁,是个勤劳老实的姑娘,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这下可叫她怎么活啊。”
伊泽尔顺着居民的视线看过去,在围观行刑的人群最前面,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是一位黑巾包头、不断抹眼泪的女人。想来应该是马蕾的母亲。
监刑官宣读完罪状,转身问鲍恩是否认罪,是否愿意为自己的罪行作临终的忏悔。
鲍恩的脸上一片麻木,唯有嘴巴不断喃喃:“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死囚混浊的眼珠来回扫视,不小心对上正在哭泣的马蕾母亲,女人登时发出一声尖叫,广场上的辱骂声更大了。
监刑官也彻底对这冥顽不灵的罪犯失去了耐心。当钟楼准时敲响代表一日之半的十二下,雪亮的铡刀飞坠直下,鲍恩的脑袋像颗成熟的西瓜,从藤上跌落,一路滚到了高台下——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群忽然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慌乱散开——滚到了伊泽尔的脚边。
伊泽尔把艾乐芙按在怀里,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灰眼睛。
灰袍的旅人蹲下身,伸手轻轻阖上了死者的双眼。
当他再次站起身,愕然发现高耸的长杆不知何时被拆掉了,而广场上正作鸟兽散的众人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齐刷刷地盯着伊泽尔。
“忏悔吧——午夜——”
他们嘴唇翕动,像一条条搁浅的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伊泽尔只能从上面读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说完,拥挤的人潮立刻散了个干净。
屠夫回到摊位上抄起刀继续剁大骨;面包店老板一手收钱、一手帮客人打包挑好的面包;裁缝的女儿正举着杆子踮起脚去取客人想试穿的成衣……那位曾恭喜他好运的居民一颗接一颗擦着通红的苹果,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仿佛那只让恩奇姆暂停的无形的手又按下了城市的复位按钮,让围观这场审判的观众们转眼间各归各位。
“不见了。”艾乐芙拉了拉伊泽尔的衣袖。
“什么?”
“头,不见了。”
伊泽尔低头,灰白的广场地面上,不仅是的鲍恩的人头,就连人头一路滚出的血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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