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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怎么会没有反应!”
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吵醒了昏迷的旅行者。
他睁开眼,又被过强的光线晃得不得不眯起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一块方形的纯白空间,四壁萧然,在无影灯下不见一丝阴霾。
他的身体也像空间的墙壁一样清白。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那些暗算者把他的衣物剥了个精光,只套了件病号服一样的白袍子,就绑在了这里。
由于身体被固定住,伊泽尔不方便观察桎梏自己的坐具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注意到扣着自己四肢的锁扣奢侈地使用了精制的秘银。
他轻轻在锁扣内转动手腕,果不其然,感受到了内侧凹凸不平的刻痕。
会是使用痕迹吗?伊泽尔才不信。
——那更像是精心描刻的魔纹。
他把皮肤与锁扣贴得更近,极有耐心地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慢慢转动,全凭触觉代替视觉去“阅读”魔纹,试图找出撰写人的真实意图。
这当然很不容易。
而在他暂时无法回头看的背后,四条秘银编织的锁链从囚笼一样的座椅上延伸出来,一起接入一个两层楼高、类似熔炉一样的巨大圆腹容器内。器壁上开出两个观察窗,里面跳动着炽热的珊瑚红色火焰。
伊泽尔刚刚“读”到腕扣里的魔纹要把自己体内并不存在的魔力导向背后,声音的主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皱巴巴的瘪嘴上一对精心修剪的小八字胡。宝蓝色的套装里熨帖地搭配了一件浅色的细格马甲。一只有年份的金怀表挂在前襟,指头粗的金链子随着他愤怒的吐息一蹦一跳。
总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些不修边幅、爱把头脸都裹在黑色里的魔法师,反而像个赚得盆满钵满、脾气暴躁的私人医院老板。
老头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并且坚信造成问题的根源就出在伊泽尔身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浅灰色的眼珠恶枭一样凶狠地瞪着伊泽尔,“你身上没有魔力,根本不是物语的魔法师!亚特罗斯骗了我!”
伊泽尔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脸,然后手被腕扣卡住。
老头冷哼一声,摸出一张眼熟的面具:“你要找这个?”
“这本就是我给亚特罗斯戴上去的。他倒是下得了狠手撕下来。是我小看了他。”
“不过他却不知道我能通过这张面具‘看见’他,所以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了我!”
“真的吗?刚才好像有人说抓错了人。是我听错了吗?”伊泽尔故作天真地问老头,“你有听到吗?”
“你!”老头气得八字胡都绷直。
“你再怎么嘴硬,也改变不了自己是被亚特罗斯骗来的事实。他当年骗过我,如今又骗了你。从这一点来说,不愧是我最优秀的儿子。”
他居然是鸟嘴医生的父亲?
这倒是出人意料,伊泽尔心想,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认出了老头的身份。
在珀力提亚天使中心门口有一尊老头的半身胸像,那时的他尚且慈眉善目。底下的介绍栏称呼他是中心的创始人——父亲——高雷奥。
现在看来这尚不是全部。
伊泽尔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墙壁四面都没有窗户,那么自己现在有极大可能是在中心地下的某个区域,甚至可能是在中心依托的山体里。
“亚特罗斯确实医术精湛。”但在嘴上旅行者依然半点不饶人,“众所周知,优秀的儿子总是要忤逆老父亲。这是人类社会公认的道理。我劝你早点接受现实。”
他的话像根烧红的针扎进老头的心,让老迈的手脚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
“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你也不是个好孩子啊。”老头颤颤巍巍地把鸟嘴医生的面具重新糊在伊泽尔脸上,“刚好,论老子教训儿子,我有的是经验。”
他甚至颇为温柔地摸了摸伊泽尔的脖子,像个真正的老父亲一样。
“等你乖乖回来,我亲爱的亚特罗斯。”
老头在左手背画出一枚魔纹。伊泽尔整个人连坐具瞬间上下颠倒,在失重中进入了一间更小、光线也更柔和的房间。
眩晕中,秘银锁扣将他的四肢牢牢锁在坐具上,就像他的皮囊把五脏六腑都牢牢锁在体内。伊泽尔垂着头在地面看到一个眼熟的苍青色标识。
如果他之前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这里就是珀力提亚天使中心另一条苍青色前进线的尽头,斐狄医生说过的“让人无忧无虑的地方”。
一个柔美的女声从上方响起:“亚特罗斯,你为什么不想做医生?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命。”
伊泽尔一愣,继而想起现在自己应该正顶着鸟嘴医生的脸,便模仿其人回答道:“我是为了给人看病才做了医生。”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那么你为什么要用刀去伤害自己的脸呢?”
这个问题,伊泽尔也想知道答案。
既然对行医已然厌恶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改头换面的亚特罗斯还是做了一个治病救人的鸟嘴医生呢?
但他嘴上继续胡说八道:“也许我想撕掉虚假的表面,做真实的自己?”
室内的灯光突然暗掉,黑掉的墙壁由内向外渗出了幽光,细长扭曲的暗影在墙面摇曳,仿佛海底数百米长的巨藻组成的茫茫森林。
柔美的女声逐渐变得机械、刻板。
“胡说!胡说!”它冰冷地斥责亚特罗斯,“每个人都有其天命,这是他出生时就已注定的真实。”
细长的暗影爬出墙面,扒上伊泽尔的双腿,搭上伊泽尔的肩头,缠上伊泽尔的脖颈,一点一点挤出他肺部的空气。
伊泽尔似乎又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用彩贝镶嵌的小漩涡,他心知肚明,这是由窒息所引发的幻觉。接下来,被窒息损伤的大脑会进入晕眩,整个人最后在一片忘却的空白中登顶无忧无虑的极乐。
那时,他将成为一个任人灌注的容器,任由父亲为自己戴上心仪的假面,重新成长为体面、优秀、值得炫耀的儿子。
何其伟大而贴心的父爱啊——他竟然愿意给忤逆的儿子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只是那时,真正的亚特罗斯是谁?
我又在哪里?
我还是我吗?
伊泽尔不清楚鸟嘴医生当年有没有光顾过这“让人无忧无虑的好地方”。反正他个人是决不想莫名其妙地去做别人的儿子。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很快就失去意识向右边的扶手倒下去。聪明的脑袋沉沉地压在右胳膊上。丰沛的黑发把头和手都埋在了下面。
从坐具上方垂下来一张崭新的面具,却被突然现身的高雷奥一把抓住,送了回去。
老头激动地俯下身去摸亚特罗斯的脸——那是他捏造的第一张人格面具,集齐过他对一个理想儿子的全部想象。
虽然这个儿子曾经背叛过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
这种失而复得的第一次,哪怕后来再捏出过成千上万个人格的面具,都无法比得上。
“现在你明白了?”他的话语苍老、迟缓、充满了沉甸甸的慈爱,“父亲驾驭儿子,就像骑手驾驭劣马一样。要是不能永远骑在他头上,就会随时被甩下来。”
“你说的是这样吗?”本应昏迷的人突然出声。
一记右勾拳狠狠掼在老头下巴上,把他整个人打横飞出去。
伊泽尔一把撕掉亚特罗斯的面具,疼得龇牙咧嘴。他一边甩着发红的拳头,一边从坐具上站了起来。
“你怎么——唔!”
黑发青年大步跨到老头身前,左手揪起他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对准这可憎的嘴脸打下去,把老头满腹的惊疑全都打回了肚子里,一直打到他嘴里出的气多过进的气。
“我怎么脱的身?”伊泽尔得意地拿一截细铜丝在老头眼前晃了晃,“别太小看走南闯北的采风人啊,奥摩的魔法师。”
四海为家的旅行者们常常有些压箱底的、不愿为人知的保命法子,爱跟人打交道的采风人尤甚。
对他们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秘境,也不是什么性情古怪的魔兽,而是好奇心作祟时无意触碰到的人的秘密。
最有用的脱身之法也未必要是精妙又昂贵的魔法,而应务求简单、便宜、可靠。
伊泽尔习惯在被头发盖住的耳后别一截细细的铜丝。这样即便被无礼的魔法师扒光了衣服、再关到驯养奴隶的笼子里,他也有办法逃出生天。
他冷眼看着瘫在地上的老头手指头沾了血,自以为隐蔽地开始涂抹,随后陷入法阵启动不了的尴尬——忍不住又补了一拳。
“失去魔力的感觉如何,魔法师先生?”
高雷奥发出一声惨叫,忽然断了气。
伊泽尔却没有因为闹出人命而慌张。
他才不信一个魔法师会这样轻易地被拳头打死,更何况高雷奥这样聪明又残忍的老滑头。
地上,老头失去了生气的手指头上,珊瑚红色的血液还未干涸,似乎暗示着他自己的身份亦非常人。
“艾尔——”
伊泽尔直起身,习惯性地想跟艾乐芙商量一下。
明亮、空旷的室内一览无遗,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
“你在哪儿——艾尔?”
自从自己醒后,旅行者再也没有见到他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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