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台的死,给了苏家沉痛的一击。秋风萧瑟,有人在宫中烧起了白纸。
苏苑再也不会是秦且修的威胁,然而同时她也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宫廷之中,她最残忍最难以抗衡的敌人并非任何一个女人,而是李景仁。三位民间医师遍查椒房殿,在椒房殿的用茶、熏香和精油中都发现了大量避孕的药物成分。
李景仁早就想好了,他不可能让秦且修生下皇子。
秦且修扯了扯嘴角,想发出一声冷笑,却觉嘴角有千斤重。她放弃了,遣散了众人,静坐在殿中。
宛娘送完人回来,见秦且修一人枯坐在殿中,撑着额,不知在想什么。宛娘走上前去,停在她身边。一直到日暮西斜,秦且修才从那种苦思中走出来,她对宛娘说:“今日之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宫中一切照常。你去向陛下说,还有两个月到我三十一岁的生辰,这个生辰我要大办。”
现下还是战争时期,其实不宜兴办生辰,然而李景仁听了秦且修的要求后,却欣然应允。
李景仁高兴地到椒房殿里,发现秦且修正在逗一只白羽鹅黄顶的鸟。他问:“这是新养的?看着倒乖,叫什么名字?”
秦且修隔着笼子搔了搔那鸟儿的羽毛,收回手,转身看向李景仁:“叫鸢鸢。”
李景仁笑起来,并不生气,他伸出手:“阿且,随我来。”
李景仁带着秦且修进了紫宸殿中,此处是内朝重地,殿中还候着七八个官员。他们正围着一卷建筑图纸低声谈论,见李景仁带着秦且修进来,他们都作揖行礼:“陛下,夫人。”
李景仁引秦且修看那图纸。图纸上赫然是一座辉煌精致的宫殿,其高耸入云,群山环绕,青绿相依,正如仙境一般。“阿且,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李景仁对秦且修说。
秦且修不解地望向他:“一座宫殿?我已经有了椒房殿。”
工部尚书史灵清开口道:“椒房殿只是历朝历代为皇后建立的居所,陛下希望能有一座为夫人建造的宫殿。”
李景仁扶秦且修坐下,让她听众人的汇报。
“在紫宸殿的右侧原为皇家园林,面积辽阔,植被茂密。太武帝年间本欲改修观星阁,而因连年征战,象国寺认为不宜在皇宫中兴土木而作罢,后来成帝也提议重修园林,但也搁置了。其实此处气候宜人,山河连绵,修建一座宫殿再合适不过。若能建成,这座宫殿便是皇宫内最高的所在,直逼云天,尽显大国气象。”史灵清对这个提议似乎志得意满。
秦且修笑了,问他:“那么高的宫殿,叫什么名字呢?”
“传闻在渤海之上,漂浮着三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死之灵药。山中金宫银殿,众仙就居住在那里。一曰方丈,一曰蓬莱,一曰瀛洲。这座宫殿在云间山顶,河流环绕,又有夫人居住在此,不正似蓬莱仙境?不如就叫作蓬莱殿。”史灵清回答道。
李景仁闻言很高兴,他甚至单膝跪在秦且修面前,抱着她,仰头轻声哄道:“阿且,怎么样?你就同意吧,椒房殿离紫宸殿还是太远了,我想离你近一些。”
秦且修心中冷笑,边疆战事吃紧,却要为了她一个后妃兴建宫殿。届时前朝大臣必然群起而攻之,他们不会忤逆李景仁,却可以指责秦且修。李景仁真是好歹毒的一副心肠,万千宠爱却让她遍失民心。秦且修面上不显,点了点头。李景仁便吩咐由史灵清主事,即日动工。
果不其然,第二日王明容下了早朝就向秦且修说:“此事一出,宁派及由苏国公代表的保皇派都开始对您口诛笔伐。宁派主张夫人专宠、铺张、奢靡,无后妃之德,要求陛下废掉您的妃位。”
秦且修逗着鸟,冷淡道:“无碍,程派不要保持中立,在我专宠无嗣一事上作文章。”
“夫人是打算另辟蹊径?”
“重要的是皇子,他是不是我生的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尽管去骂,让陛下避免专宠,重新轮寝后宫。”
王明容试探地问:“夫人要扶持王婕妤?”
秦且修终于看向王明容,她浅浅笑了笑:“是你的妹妹。如果顺利的话,你会成为太子的舅舅。”
王明容作揖道谢,秦且修又问:“武将人选找得如何了?边境那么久没有消息,李若成恐怕是难成事了。待他一死,云麾将军的位置就又会空出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得让程派的人坐上去。”
王明容闻言神色有一瞬的凝滞。虽说当李若成在朝堂自荐的时候,文武百官就都心知肚明,他一定会失败。一个文官如何能去打仗?还要驾驭排外性极强的神策军?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意李若成可能的死亡,即使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失败也就意味着死亡。王明容停顿片刻才道:“已经安排妥当了。”
于是为了秦且修的事,程派与宁派难得站在同一阵线上,这令李景仁十分头疼。显然他不肯也不会废掉秦且修,但他也不能停止蓬莱殿的兴建。李景仁召程溍北入宫,问他此事怎么两全。
程溍北道:“为今之计,倒不如借夫人的寿宴来安抚群臣。届时可以由夫人提出后妃专宠之过,陛下借此恢复轮寝制度。如此既维护了夫人的形象,又能避重就轻令群臣不再兴事。”
“恢复轮寝制……”李景仁嗤笑一声,“倒是一个办法。只是朕担心夫人不快……程卿觉得,让夫人做皇后如何?”
程溍北心里自然是希望秦且修成为皇后的。但李景仁此时提出,却并不是一件好事,程溍北皱了皱眉:“陛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怎么?朕希望她能成为朕名正言顺的妻子。”李景仁笑道。程溍北忽然明白,李景仁是在和他装糊涂,而并非真的要立秦且修为后。程溍北稍稍改变了姿态,用有些不自然的口吻说:“陛下可与夫人商议。”
李景仁笑罢,然后让程溍北退下了。
十二月,盛朝发生了两件大事。这第一件,便是景德夫人三十一岁的生辰。陛下爱重夫人,以天子之妻的名义再次大赦天下,共襄盛举。这场前所未有的宴会,邀请了文武百官与京中名贵到麟德殿中一睹盛况。景德夫人作为万众瞩目的寿星,深明大义,在宴会上恳请陛下放下儿女私情,雨露均沾,以解国家皇嗣之忧。李景仁欣然应允。
随即,第二件喜事传入宫中。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若成竟然在边境战争中获得大胜,一举击溃了蛰伏在会京边境的西凉军队,追击千里之远,硬生生逼退了卡尔的军队。
李景仁闻言龙心大悦,拍掌称快。
三品大臣何毓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道:“此乃陛下与夫人的光辉庇护了盛朝,这就是神策军向夫人献上的贺礼啊!”
这一句话说得,一面正迎合了李景仁,一面又狠狠刺了苏家一刀。神策军与苏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可恨苏台之子尚且年幼,苏家一时之间找不到可用之人,否则岂会让神策军权落入他人之手?如果李若成败了,也就罢了。而他却打了胜仗!李若成必定要成为新的云麾大将军继承神策军队,而他的胜利还被归于秦且修的荣光之中。苏国公苏綦鸣深吸一口气,气得暗暗捶胸顿足。
坐在他对面的宁远扬看了秦且修一眼,秦且修盛妆之下的面孔异常冷静,又过于模糊,就像一块逼真的面具。她心中此刻正惊疑不定,秦且修从没预想过李若成的胜利。此刻正在脑中疯狂地排演,衡量此事对她是福是祸。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的反应十分有趣。那就是坐在程溍北旁边的王明容,他面上不动声色,闻言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眸子。看不出来他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了一颗心。
李景仁倒是真真正正地高兴,他起身邀众人举杯同庆,百官无论什么心情,也都囫囵咽下了这杯酒。
宴毕,夜已深,竟来了一小阵急雨,冻得行人匆匆。秦且修和李景仁乘着轿子回紫宸殿,秦且修今日因盛装出席,不同于往日,钗凤满头,繁复裙裳。李景仁望着她,笑道:“阿且,这身衣裳配不上你。这曾是成帝大公主的冕服,美是很美,华贵雍容,可惜看着就像困住了人。”
秦且修突然一展红唇,腻人地笑了。她这光艳照人地一笑,简直和皇家画像上的成帝大公主一模一样。李景仁有刹那的愣神,秦且修抬手掀开了轿帘。轿子外细雨如针,远处雪桥上正亭亭立着一个裹着狐裘的女子。她徘徊幽情,美得正如一幅画。那是王婕妤在等她哥哥王明容,恰时王明容也入画了。众所周知,王明容也是位漂亮的大人,这二人相得益彰,在桥上亲人会面,低低絮语。王明容宁静,守礼,平和地听妹妹的劝慰,而王婕妤则是发挥了她全部天成的女性温情。她仰头的模样既像一位纯真的少女,又像是一位贴心的妻子。他们是动人的,令天子赏心悦目。
“啊,是王大人和他的妹妹。说来我也很久没见了宜湘了,外甥大了也不亲姨妈了。陛下,我想问问王大人那孩子的近况,等一等我吧?”秦且修含笑看着他们道。
李景仁自然同意。
陈翼小跑过去,领着这王氏兄妹二人过来。秦且修招了招手:“免礼吧,只是想和你们打声招呼。”
王明容便只上前一步,向秦且修和李景仁作揖。王婕妤在他身后,半面含羞地看了李景仁一眼。秦且修目睹一切,微笑道:“陛下,天太冷了,不好叫王婕妤和王大人站太久了,否则要说我们苛责前朝后宫了。不如陛下先送王婕妤回去吧?我和王大人边走边叙。”
于是天子带走了妹妹,秦且修和王明容留在了原地。
宛娘和宫人为他们二人撑伞,秦且修抬了抬手:“不用了。好不容易下一回雨,也不大,让我淋会。”
秦且修淋着,王明容自然也不会再打伞。他扶着秦且修继续走,秦且修手心那种冰一样的寒冷透过衣服传递到王明容的手臂上。
“李若成……真是想不到。明容,你怎么说?”秦且修问。
王明容摇了摇头:“李若成将神策军权重整,又回到了皇室的手中。这应该是陛下的手笔。”
秦且修冷笑一声,深深皱了下眉:“全为他人作嫁衣!罢了,如今就看宫里的吧。李若成还没到能自己成事的地步。只是说来可笑,文状元领兵打仗?你们同期四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却时运参差,也是命途无常。”
“说起同期,夫人真的不打算让徐大人再往上升一升吗?”
“他坐的位置,得扎扎实实才能往上升。这才几年?徐真有自己的准则,这事不用插手。”
王明容点了点头。秦且修差不多到了,她拍了拍王明容的手:“好了,就到这吧。明容,快回家去。”
秦且修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啊,你家里人少,有人会熬桂花姜糖水吗?”王明容正要开口,秦且修又道:“肯定没有,唉!你先往家走吧,我叫人快马送到你府上。你到了汤也到了,正好喝,驱驱寒。走了!”
王明容张了张口,但最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向秦且修道谢。宫人为他撑起伞,便转身走了。
秦且修拖着长长的裙摆独自回到了椒房殿中。她并不需要等李景仁,李景仁会留宿在王婕妤殿中。秦且修卸了妆,到后院廊下坐了许久。她三十一岁的生辰,便是如此收场。
宛娘过来为她披上银色的狐裘,又将汤婆子塞到她怀里,端上热饮热点心。秦且修见宛娘这一番动作,没来由地笑了。“夫人在想四少爷吗?”宛娘问。
秦且修摆弄了一下热茶杯,抬眼看着宛娘说:“对。”
以前每年她过生辰,爹都会在家里给她大办特办,妹妹们和家仆挨个表演节目凑一台联欢晚会。二十岁以后,每年生日就变成了结婚纪念日,第一年是在程家看联欢晚会,第二年王聿开始带她在不同的城市旅行。但是天太冷了秦且修总不爱动弹,所以几乎每一年都是在不同城市的酒店里度过的。无论王聿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秦且修都只是掀一掀眼皮。但王聿很爱她,并不会真的生气,也不会因此降低礼物的质量。
王聿死后,秦且修只依靠历法计算自己的年龄。
“小姐,生辰快乐。”宛娘端起另一杯热茶碰了碰秦且修手里那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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