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十三）
“不说是吧？”徐海平转身走到书柜前，一本本地挑着打人工具。这也是有技巧的，打人的书不能太厚，又不能太薄，不能太珍贵，也不能太老旧。
“我本来是要给你们几个一个承认错误的机会，没想到你们死不承认，那我就不管了。”徐海平把挑好的书慢慢卷起来，阴森森地看着六个茫然矗立的男生。
徐海平的动作六个人太熟悉了，众人立刻都紧张起来，江豪像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方才闷不出声，这时却很刚硬地往前走了一步：“老师，我们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您要打人，至少也得给个说法吧。”
徐海平冷笑：“你们在生物课上做什么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江豪蹙眉，然而还没说话，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一个瘦弱的男生从门后探头进来，缩着身子走到徐海平身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老师，给您。”说完转身就溜。
秦抑扬脸色大变，他一步上前挡住准备溜人的男生，眼神差点就能杀人了：“你他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男生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徐海平用力把游戏机往桌子上一顿，远盯着秦抑扬怒吼：“你再敢瞪他！！”
秦抑扬这才咽下一口气，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让男生出去了。
作案工具被查收了，这下再说什么都是白搭了。几个男生顿时无话可说了，一个个脸色像霜打了的茄子。徐海平拿着书走到六个人身前，冷冰冰地问：“游戏机是谁的？”
六个人却都低着头，没一个人说话。
“还挺讲义气啊！”徐海平怒极反笑，终于忍无可忍，拿着书就开始一个一个打，边打边骂。
“几天不管你们，你们能把天翻了！把游戏机带到学校来？还敢在上课的时候玩！还把声东击西学得挺会，在我面前演戏？当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小动作！”
“一个二个挺能耐啊！生物老师连声都听见了，就是找不到游戏机！你们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连老师也敢捉弄啊！”
“课本不拿！啊？作业不交！啊？上课睡觉！你还敢躲！”徐海平用手抓住郭黎的头，硬生生往下一挥，郭黎被打得脸颊发热，徐海平又转向江豪。
“一群欠揍的玩意！我真是对你们太心软了，惯得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三天两头就搞出一大堆事，不好好学习，连好好做人都不会啊？上了这么多年学了，连小学生都比你们强！”
徐海平的书卷啪啪地扇在几人的脸和脖颈之间，打得众人都晕乎乎的。又不知是为什么，他格外地“照顾”江豪，他挨的打是其它人的两倍还多。
精挑细选的青苗文学杂志很快就被打散架了，徐海平打人打得热气腾腾，很快有些口干舌燥。几个男生脖子根都红了一片，徐海平把书往地上一扔，一摔两半，回到桌前喝了一口水，微微平息了怒气，回头看六人：“我再问一句，游戏机是谁的？”
六个人这会儿却好像嗓子里灌铅了，不管怎么打骂，就是不吱一声。
年级主任却突然找人叫徐海平过去。
徐海平似乎很是意外，他正靠在办公桌旁边，那一瞬间的表情，好像一根上紧的螺丝突然松了劲。他怒气未消的脸上浮现出另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六个人冷言：“你们六个给我留在这，好好想想游戏机是谁的！”说完就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阳光从宽大的窗户外晒在红木桌面上，徐海平晾开的热水杯幽幽地冒着白气。
雾气飘摇。
短暂的寂静无声之后，江豪首先轻嘶了一声，他用手碰了碰被打得有些麻木的左脖颈，转头看向贺翔宇：“卧槽，这徐海平最近是不是他妈的欲求不满啊，真的是往死里打我，你帮我看看破皮了吗？”
贺翔宇粗粗看了一眼，自顾不暇：“嗯，没事。”说完捂着自己的脸，跑到办公室墙上的镜子跟前去照了。
江豪很无奈，他松开手，一转身在玻璃茶几上坐下，蹙着额头看向同样被打得脸色通红的秦抑扬，慢条斯理地耐心道：“你说你们一个个，就不能少生点事吗？上课打什么游戏啊，好好睡觉不行吗？我他妈又不是卫生纸，搞得我整天给你们擦屁股。”
秦抑扬叹气，却还有些不甘心：“要不是钱衡那个叛徒，徐老头也找不到的。”
叶逸揉了揉额角，在江豪身边坐下，听到玻璃桌面发出咯吱一声响，又连忙站起身来，靠在墙边道：“怪他也没用，就说现在怎么办吧？游戏机是大家凑钱买的，要不要告诉班主任吧。”
贺翔宇一边揉脸一边插嘴，语气毫不在意：“那就告诉他好了，反正挨打也挨了。最多再打一顿，实在不行写保证书，叫家长咯。”
许凡听了却突然道：“但是郭黎没出钱啊。”
众人都是一愣，贺翔宇心里瞬间一凝，几个人都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郭黎。郭黎面无波澜，双手抄兜站在原地，与众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击在一起，一个字也不说。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情况，众人瞬间心领神会。倘若让郭黎跟众人一起受罚，对他是很不公平的，因为他并不是游戏机的拥有者。但若不让他受罚，相当于因为钱把他排除在外了，这是更不公平的事情。
很快，江豪就突然站起身，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推给我吧，反正我没家长管，他拿我没办法。”
叶逸立刻不太赞成地劝他：“江豪……”
江豪却不容反驳地打断他，轻飘飘的语气，格外的掷地有声：“我决定了，就这么说，谁都别改。”他的影子被渐渐升起的阳光拖在地上，背光的表情完全看不清面目。
说起来江豪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与众不同的。平时大家跟他吵吵闹闹，江豪也不当回事。但一到某些关键决策方面，他常会表现出一种不可挑战的威严。而事后众人都心服口服地觉得，他做了最好的选择。
即便结果是他成为最受委屈的那个人。
除了江豪，其余五人被要求给生物老师写一千字的道歉信。江豪一个人站在徐海平的办公室，本来都准备好了狂风暴雨的降临，徐海平却只是淡淡地问他：“你的游戏机？”
“嗯。”
徐海平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铁锤，当着他的面把游戏机砸得粉碎。
“你尽管往学校带，你带一个我砸一个。”徐海平站起身来，把游戏机残骸扔进垃圾桶，头也不抬地道，“你除了要写道歉信，还要再给我交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书。”游戏机哐啷掉进垃圾桶，徐海平侧着头看他，一点也不夸张地威胁，“你可以不写，那我就给你爸打电话了，到时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王春暖知道有人在针对她，是她在厕所看到自己书包的时候。里面的书全被洒在地上，潮湿的水沾湿了书页，还有另一半进了粪坑里。女厕所只有她一个人，一面反光的镜子照出她孤独的影子，白色的灯光阴惨惨地洒下。她根本不知道刚才是谁进来，拿了她的书包做了这样的事，又或是，那个人惧怕被人知道她是谁。
——害怕自己报复么？
王春暖把还能用的书本捡起来，背上书包往学校外走去。她只得重新买了练习册，凭着记忆把先前拉下的笔记补全。
但她同时得到了一个教训，就是不能让自己的东西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们总是挑自己不在的时候下手。
在怎么让王春暖难过这件事上，江豪真是天赋异禀。
一个下着雨的早上，王春暖出现在一群人面前时，江豪竟然一反常态地停顿了神色。他把伞收起来递给旁边的许凡，自己从雨帘中快走过几步，低头钻入她的伞下。
那一刻王春暖恍惚极了，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脉脉含情又带一丝笑意，她好像一瞬间回到许久许久之前，在那个雨夜里，被他一路护送着回到家里的感觉。
那是他对眼前这个男生初次心动的时候，那心动让她结结实实地体会到，被人在乎和重视是什么感觉，她从来不曾了解过的，被人喜欢和肯定的感觉是什么。王春暖差点要哭出来，自从被老师们批评后，她的心仿佛上了一层盾牌，对一切伤害和痛苦麻木不仁了。
可是他的一个接近，一个示好，又将一切全盘打破。
江豪抬手触摸她的脸，王春暖的余光看见许凡几人脸上的震惊，又慌张又害怕地说：“你别这样……”
江豪噙着笑说：“别怎么样？”他欺身靠近，她手里捏着的伞都随之倾斜。他的手温暖轻柔地触碰着她的耳廓，她的脸颊，再到她的嘴唇，眼里的深色逐渐加深。
王春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有些失声，声音细弱得像深夜耳语：“江豪……”她觉得这不合理，他被她的行为打动了么？会接受她了么？似乎不会这么容易。但是她无法拒绝他。
江豪的声音也很低，低得只有她能听到。他的声音含有一抹让她沉醉的低沉，她在顷刻间失去了理智。
“你不就想这样吗？”他说，“我可以试着接受你，你觉得怎么样？”
王春暖的大脑轰然一响，不可置信。她瞪大了眼睛只看见他越靠越近，近得呼吸都打在了她脸上。她吓得闭上了眼。
预料之中的碰触却并没发生，他的脸离她咫尺之间，表情却开始玩味。她睁开眼心里一沉，听见他不无遗憾地嘲笑道：“怎么办，就是亲不下去呢。”
王春暖觉得自己柔软的心好像被扔进了盐碱地，红润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她半张着嘴说不出话，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震惊的目光一眨不眨。
江豪这才慢慢直起身来，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拍拍她的脸：“下次来要洗脸啊，知道吗？”然后好像将军凯旋一般转身，回到许凡那边打开了他的伞。
这一刻天地间的风雨似乎都打在她一个人身上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了，王春暖甚至觉得，这是她此生最难过的时候了，以前以后，都不会比现在更痛苦了。作为一个女生，被自己喜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长得丑，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苦了。
江豪撑着伞，耀武扬威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那完全不是面对恋人的态度。
许凡几个人瞬间明白过来。
王春暖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好像失去了作为人的感觉。风雨飘摇之中，她的手差点举不住伞，目光里却依稀见许凡在她面前驻足：“你说说你，一个女孩子，真是太……他不喜欢你的，你放弃吧。”
接着又是贺翔宇，他走过来，语如烟尘：“王春暖，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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