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杨柳楼上下来时,天还没亮。
宿流光看了看天边微云,忽道:“走着太慢,去一趟马市吧。”
解盈自然道好,两人拐进卖马市,动身早的脚夫马夫已在借着昏惨惨的月光,吆喝生意。
解盈挑了辆马车,付了租金,却见宿流光正在墙角,跟一个脏兮兮的跛脚马夫说话。
她走上前,只见宿流光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抛给那马夫,那马夫两眼泛光,声音狐疑:“哪怕是死的也要?”
宿流光颔首:“死的也要。多出来的银两,你可自己留着。”
那人感恩戴德谢了,宿流光摆了摆手,便扶着轮椅离开。
解盈连忙跟上:“王爷,你跟他说什么?”
宿流光倒没再卖关子,淡笑道:“昨日上午在岑府,我听说状元郎的宝马吃坏了东西,恐怕时日无多,估计会劣价出售。我托人把它买回来,或许能好好调养一番,捡个漏。”
他懒懒的笑眼里透着几分狡黠,解盈便知这番话只能信个一半。
她也没多问,扶八王爷上了马车,命车夫往临州府赶去。
马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解盈思绪纷乱,总觉脑子里一团乱麻,绞得她无法安歇。
倒是宿流光,靠在她的肩头,安逸地睡去。马车一颠一颠,他的脑袋一下下蹭着解盈的脖颈,人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他的呼吸悠长平稳,如清醒时一样闲适自若。
快到临州府时,天才蒙蒙亮。宿流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撩开车帘看了眼,忽然命令车夫停下。
车夫未解其意:“爷?”
宿流光指挥他将马车赶入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对解盈道:“你下去看看。”
解盈疑惑地跳下马车,刚走到弄口,便折回脚步,压低了声音对宿流光道:“王爷,衙鼓前站着两个人,拉拉扯扯,似乎有些鬼祟。”
宿流光点明:“是杨柳楼的老鸨和哑女红杏。”
解盈道:“待我去盘问一番。”
“解盈。”她转身离开前,宿流光忽拦住了她,“若她们要击鼓报案,先带人来见我,不要惊动了官差。”
解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大步向那二人走去。
“两位娘子。”她刻意放轻了声音,“现在还没到卯时,知府大人尚未起身,你们来这么早,可是有何冤情?”
那二人闻言,连忙转过身来,解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长一幼两个女子。
杨柳楼的鸨母生得圆润短壮,此时叉着腰,粗圆的手指里紧紧攥着一截白布;而另一个叫红杏的少女则双目含泪,表情急切,面带哀求地看着鸨母。
两人似乎正在争抢什么东西,见到解盈才仓促停下动作。
老鸨警惕开口:“这位大人是……”
解盈拱了拱手:“临州府带刀侍卫解盈。”
那老鸨立刻变脸般换上一副谄笑:“原来是解大人!解大人年少有为,相貌堂堂,哪怕不穿官袍,也很那个,那个……鹤立鸡群啊。”
解盈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单刀直入道:“我记得你是杨柳楼的陈妈妈?怎么天还未亮,就来衙门前拉拉扯扯?”
老鸨忙赔笑道:“解大人息怒,这不是快点卯了么?我手头有一桩急案,要找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哪!”
她说这话时,一旁的红杏急得满头冒汗,飞快地打着手势。陈妈妈注意到了,忙挤到解盈眼前,将红杏整个挡在身后。
解盈面色微沉:“报案就报案,为什么还遮遮掩掩的?”
“大人有所不知啊。”陈妈妈愁眉苦脸地跺脚道,“陆仙儿生前欠我纹银三百两,签字画押写了欠条。现在她死啦,我这银子总不能就这么飞了吧?正好,她兄长成了圣上钦点的状元,又要和大户人家的娘子定亲,手头必然阔绰得很,总能行行好,替她把债还了吧?”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昨日便想去岑府讨这三百两银子,不料没找着欠条,只好上上下下一搜罗,好家伙,竟给这个小浪蹄子偷去了!这不得赶紧来报官,把这贼人狠狠打上几十大板?”
说着她拽出身后的红杏,扯着头发兜头就几下痛打。
解盈剑柄一抬,飞快将二人分开了,斥道:“官府门前,成何体统?——陈妈妈,我问你,那陆仙儿为何要向你借这么多银子?三百两纹银可不是小数目,你哪里来着许多钱财,又为何借给她?”
老鸨“诶哟”几声,目光游离,搓手讪笑:“解大人呐,我这杨柳楼,非达官贵人不进,这么多年来,自然也得了不少赏银……至于仙儿,她是楼里的红倌,自然会经常托人做些生意,盘活银两的!更何况,谁不知道她平时最爱哄文人墨客替她题字作画,一得手就拿去对面‘疏桐字画’卖了,时日久了,也攒下了好大一笔钱财呢。”
解盈仍将信将疑,但一时也没找出什么破绽,只好照宿流光吩咐的道:“既然如此,陈妈妈所告并非没有道理。距卯时还有一刻钟时间,二位且随我去那边等候。”
老鸨自以为说服了解盈,高高兴兴跟着她走进巷中,一拐弯,就撞见宿流光那张丑脸。
她跳起来:“鬼啊!唔唔唔——”
解盈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的嘴。
“不可喧闹!”解护卫斥责道。那老鸨瞪着眼睛胡乱点了一通头,她才松开手。
老鸨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道:“您、您您是?”
宿流光没有表明身份,只轻飘飘道:“陈妈妈,贵人多忘事。我仰慕仙儿姑娘多年,曾想以白银千两替她赎身,被你一口回绝……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陈妈妈哪里记得这子虚乌有之事,只好唯唯诺诺道:“爷,您这是刁难我了,想给仙儿赎身的人这么多,我又怎么记得住哇!”
宿流光冷冷一笑,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起来:“死人的银钱倒是记得住。仙儿尸骨未寒,你就上衙门讨债,我看你是要害得她死后不得太平啊。”
陈妈妈吓得两腿发抖,那个叫红杏的哑女倒是抬着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宿流光的脸。
解盈暗自将二人神情记下,只听陈妈妈抖抖索索地道:“爷,爷莫怪,我也知道这样做不体面。可是我的钱也是一分一厘辛苦赚出来的血汗钱啊!爷,你们这些大富大贵、穿金戴银的,自然不知道三百两白银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是几十年、半辈子都攒不下来的积蓄啊!”
宿流光抿紧嘴唇,冷冷地打量着她,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既如此,我替她还了这债便是。”
这下子连解盈也吃了一惊,红杏更是要急哭了,只有陈妈妈高兴地直跳脚:“当真?”
宿流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要先确认过欠条。”
陈妈妈欣喜若狂地双手将布条奉上,宿流光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既无姓名也无日期,单单写了“银三百两”四个大字。
宿流光当即翻脸:“只这四个字,如何能说明陆仙儿欠你银钱?”
陈妈妈快哭了:“我的爷唷,我跟仙儿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俗人,这欠条也是聘请旁人替写的,自然字越少越好。你看着后面,不是按着陆仙儿的手指印么?”
解盈凑上前一看,果见布带一角按着一个浅浅的红印。
宿流光皱眉道:“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陈妈妈连连保证。
“这样吧,你发个誓,”宿流光慢条斯理地从包袱中取出三大锭白银,盘弄了两下,才接着道,“就说……若欠账之事是你胡编乱造的,就让官府杖你一百。”
陈妈妈看着快到手的银子,口水险些掉下来,忙不迭道:“我发誓!若有半句假话,让官府打烂我的屁股!”
宿流光冷笑一声,将那白银丢在陈妈妈脚下:“这欠条我便收着了。滚罢。”
那老鸨的表情有如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忙不迭把银子塞进了腰包,嘴角裂到耳朵根,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谢谢爷,爷大人大量,洪福齐天。”
她边说边将白银揣进兜中,扯着泫然欲泣的红杏,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爷。”解盈问道,“这欠条可是有什么问题?”
但见宿流光看着手里的那根布袋,深黑的双目此时散发着粲然的明光。
解盈猜他是又发现了什么,却见他调转轮椅,由车夫馋扶着上了马车。
她连忙跟上:“王爷?”
“解盈。”宿流光道,“忘了跟你说过的话?回衙门去。”
解盈一怔:“王爷不同我进去查看证物了么?”
“没有必要了。”宿流光嘴角一扬,初见时的轻慢倨傲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想了想,又道,“你新破的那件官袍,可随身带着?”
解盈忙点头道:“昨日仓促回府,并未拿出来叫人修补。”
她解开行囊,将叠得整齐的官袍递给宿流光,宿流光接过,也未细看,只是放在一旁,道:“你且去罢。”
解盈动作一顿,又抬头盯着宿流光看了会,那双黑目懒散地垂着,好似宁可打盹也不愿看向自己。
她只觉心口忽然空了空,像失落又像委屈,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只好强压着不愉,冲八王爷深深行礼拜别。
“等等。”宿流光忽道。
她蓦地回过头。
八王爷头也不抬,远远抛了件小东西给她,她抬手接住,只觉触感冰冷。
她低头一看,是一只精巧的银盒。
“脸上有伤,别光顾着遮着。”宿流光阖上车帘,声音隔着布料传来,似乎十分遥远,他低声招呼车夫,“回杨柳街。”
车夫应了声“好嘞”,调转马头“笃笃”离开。
解盈晕乎乎地看着手里的小盒,轻轻一旋,将它打开了。顿时,一阵草药芳香扑鼻而来。
是伤药。解盈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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