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盈在府中当了两天大闲人。

    她一回府便去找那可疑的小书吏,却被告知此人早已请辞回乡,远走高飞。

    接下来两日,临州府上上下下忙得神神秘秘,解盈只觉自己离了这府衙两天,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唯一区别的就是侍书弄弦跟她跟得更紧,几乎寸步不离身,她问起来,侍书也就板这一张金纸般的脸道:“是老爷的吩咐。”

    解盈便不做声了。

    第三日上,解左京方风尘仆仆地归来,转进内室更衣,身后几个仆役抱着满捧字画,喜笑颜开地收拾打点。

    “解大人!”几人见解盈进来,纷纷躬身行礼。

    解盈回礼,微微一笑:“怎么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么?——这些东西是什么?”

    “回大人,”其中一人抬头道,“再过几日便是五月初一,钦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岑尚书要摆筵席,给状元郎与岑娘子订婚呢!岑尚书素喜字画,这些是知府大人遣我们去疏桐字画买来的名家真迹,大人可要看看?”

    解盈眉头一跳:“状元郎亲妹新丧,这就订婚了?”

    那人“嗨”了声,摆手道:“解大人有所不知啊,状元郎初入京时,便与岑尚书一见如故,岑尚书慧眼识英才,知道此人必成大器,早在放榜前,就定下了状元郎与岑娘子的婚事,这订婚宴拖到今日,已经耽搁了许久了!”

    解盈讶然:“陆状元出身寒门,怎么一进京就得贵人青眼?”

    “那可不是熬出头了么,”那人嘿嘿笑起来,“我听说呀,他进京那日,身无分文,便拿了一些扇面到疏桐字画去卖,正巧遇到岑尚书给疏桐字画亲提匾额,这不,一段佳话就这么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击掌,眉开眼笑,解盈也不免跟着微笑起来:“果真是一段佳话。谢谢你讲给我听,我感觉也跟着沾了喜气呢。”

    那人被解盈哄得高兴,一连行了好几个礼,才走出厢房。

    解盈取过一副卷轴,心道:疏桐字画,疏桐字画……

    她忽然抬起头,她想起宿流光说的话:这一连串看似无关的事件,背后必然存在某种连结。

    “疏桐字画”四个字从她脑海中跳出:陆仙儿多次通过疏桐字画买卖笔墨,陆昶在疏桐字画偶遇贵人,四个新科进士的墨宝被卖入疏桐字画中,鬼火点燃第二日,又是疏桐字画的掌柜见到陆仙儿心神不宁——这疏桐字画在这起案件中出现的也太多了。

    她几乎要叫起来:疏桐字画便是那所谓的“连结”!

    这般想着,她按着剑柄就要往疏桐字画去,然而只听“哐”的一声响,解左京忽然推门而入。

    “父亲!”解盈忙行礼道。

    “怎么风风火火的。”解左京面上略有不满,“这是要去哪里?”

    解盈正欲开口,便被解左京打断:“哪儿都别去了。跟我去大堂,雷震子已被擒。”

    解盈大惊:“什么?”

    “八王爷既然说,本府能在三日内捉到雷震子,本府又岂敢让他失望。”解左京不冷不热地道,他忽然一顿,“八王爷一双眼睛洞若观火,你这几日随侍,可曾……”

    “不曾。”解盈斩钉截铁地道。

    解左京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许久,才一拂袖,率先迈出门去。

    解盈过了一会儿才跟上,不知为何,她掌心渗出了涔涔一把冷汗。

    解左京问她可曾露出马脚,而她在心虚。

    临州府升堂审案,堂下停尸一具,站着仵作、证人若干,还有一马脸灰衣男子蓬头垢面、湿淋淋地跪在地上。

    他手脚俱上了重铐,脸色蜡黄,眉眼均掩在发下,看不真切。那虚软的四肢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着,地上滴滴答答洒落着暗色的液滴,散发着腥臭,分不清是血还是水。

    “堂下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解左京高坐明堂,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

    那男子瑟瑟一抖,动了动唇,喉咙中发出“啊啊”数声,不成语句。

    解左京高声道:“杨捕头,这是怎么回事?”

    杨捕头大步出列,一躬身:“回大人,此人是饮水桥下一个流民,拳脚平常,但水性高超。我等追捕多日才将他逮获,不料此人脾气爆裂,竟想咬舌而死!”

    解盈的表情微微一冷。

    解左京“哼”了一声:“你将抓捕此人的过程细细道来。”

    “是!”杨捕头清了清嗓子,“今晨卯时,护城河中浮起一具女尸,我等闻讯前去查看,只见尸体浮肿腐臭,已浸泡三日有余。观其衣饰,应为青楼女子。”

    “我等便往杨柳街去查探,同时张榜让各青楼娼馆认尸,不料却无人认领。就在此时,我等发现此人在榜前东张西望、鬼鬼祟祟,见到官差便欲跳入河中逃走!我等围追堵截了一日,才在西城门前将此人截住。”

    解左京颔首道:“那么此人姓甚名谁,尔等可有查明?”

    一旁李捕头出列道:“回大人,杨柳街不少青楼女子都识得此人。请大人通传。”

    解左京眉头一皱,嘴角下撇,沉声道:“传。”

    “传——杨柳楼秀姑、青柳上堂!”

    两个年轻窈窕的姑娘迈着小步快步走到堂前跪下:“见过知府大人。”

    解左京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只厉声道:“你们都知道什么,速速道来。”

    两个姑娘齐齐一抖,秀姑率先开口道:“回大人,这人叫郎垚,江州南县人士,本是进京赶考来的,春试前,他曾到民女房中坐过。”

    解左京道:“哦,瞧他这副模样,恐怕是没有中第吧?为何滞留京城,不返回原籍、另谋进取?”

    “大人,”那青柳娇滴滴地启了唇,声音里却有几分恐惧,“这郎垚根本没参加春试,他是商籍出身,依大启律法,商籍不可科考。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过了乡试,只是一到京中,便被审明身份,逐出了考场。他垂涎仙儿姑娘许久,被驱逐后来我杨柳楼借酒浇愁多日,直到银两用尽,才被妈妈赶了出去。”

    解左京“唔”了一声,转身问道:“杨捕头,可曾与礼部核实过?”

    杨捕头忙点头道:“大人,礼部已回函称确有此事,属下也请官吏前来辨认过,此人确是郎垚无误。”

    “好!”解左京一拍惊堂木,“郎垚,此事你可承认?”

    堂下跪着的郎垚水鬼般浑浑噩噩的抬起头,也不知听懂了没,只顾着点头。

    解盈忽然开口道:“大人。这郎垚既然参加过科考,想来能读会写,他既不能说话,为何不让他自己手写供词?”

    郎垚闻言,呆呆抬起头。

    解左京忽然一声端喝:“解侍卫!本官可曾容你开口啊?”

    解盈当即闭了嘴,不卑不亢地道了歉,目光却停在杨李二位捕头身上。

    杨捕头面色不改,李捕头却是有些眼神飘忽,讪笑道:“解大人,这贼子轻功何其高强,我们倾数十人之力,才将其抓捕……这个……怎么好松开他的手脚呢?”

    解盈点了点头,目光落回郎垚的手足之上——她一眼便知,此人的手脚,已被全数打折。

    解左京并未看她,接着问道:“郎垚,这堂下女尸,可是被你杀死的?”

    郎垚瑟缩了一下,便接着点头。

    “孙大娘,”解左京道,“依你看,此女是何时何地,被如何杀死的?”

    孙大娘道:“大人,经我验尸,这女子是被人扼住颈部掐死后沉入湖中,死亡时间正是三天之前。”

    解左京道:“此女可曾受过奸淫?”

    孙大娘面色一滞,支支吾吾道:“是。”

    解左京一拍惊堂木:“如此说来,此女死状与陆仙儿相符,可是如此?”

    孙大娘低下头道:“是。”

    “好。”解左京冷冷道,“郎垚,本官问你,你自恃轻功高强,假借‘雷震子’名号,在城西连犯数案,后变本加厉,先对陆仙儿先奸后杀,后对此女施以暴行。是也不是?”

    郎垚牙齿磕碰着,连连点头。

    解左京冷笑道:“雷震子的第一桩采花案正巧发生在二月初、春闱前,本官猜你当时商籍暴露,被逐出考场,一时愤愤不平,满腔仇恨恶欲,便犯下了这采花之案以图宣泄。不料竟然屡屡逃脱法网,助长恶念!是也不是?”

    郎垚“啊啊”数声,仍是点头。

    “你曾往杨柳楼狎妓,对头牌陆仙儿垂涎已久,可陆仙儿身价不菲,你苦求不得,出此歹计,将她先奸后杀,又以绝顶轻功布下疑阵,让我们以为此案非凡人所为。是也不是?”

    郎垚点头不已,泪流满面。

    “你既已认罪,本案便可具结,也不必再浪费时间。”解左京高声道,“来啊,取供状来,叫罪人郎垚画押!”

    杨李二位捕头飞快将早已备好的供状摊在郎垚面前,又递一碟印泥到他手边。

    郎垚脸上涕泪混作一团,身上仍散发着污水浸过的鱼腥臭,他面色痛苦地抬指往朱泥中按去,忽听一声:

    “且慢!”

    他颤颤抬头,模糊的视线中,一身红袍的解侍卫清风明月般立于眼前,动作利索地拿开他手边的印泥。

    “下官对此案仍由疑惑。”解盈朗声道,目光明澈地看向堂上解左京,“请知府大人准我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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