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看向解盈。
解左京冷眼瞧了她片刻,这次却没有拒绝:“你说。”
解盈一躬身,面朝郎垚,声音温和:“郎垚,我只是随便问两个问题,你不必紧张,点头或摇头便是。”
郎垚讷讷望向她,双目无光。
“你既然承认你悬尸树上且未留下脚印,”解盈徐徐道,“想来你不仅水性上佳,轻功也很不错?”
郎垚垂首不答。
解盈微微一笑:“江城南县地处临海,当地人多以捕鱼为生,你从小跟随爹娘,出入江波,做水上生意,所以水性很好,是不是?”
她语气平静,温文尔雅,郎垚也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料此时她话锋一转:“那么,你的轻功可也是和爹娘学的?”
郎垚一愣,动了动嘴,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才仓促摇头。
“既不是跟爹娘学的,那就是师从江湖高人了。”解盈道,“正巧在下也粗通轻功。就在下所知,全天下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三位,一位是燕子万缺,一位是竹林陈二娘,还有鼎盛的镖头宋林声——不知这三位里,哪位是你的师父?”
那郎垚张大的嘴里简直能塞进三个核桃,他先看向杨捕头,又看了眼解左京,发出“啊啊”几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解盈笑道:“或许真人不露相,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无妨,那你总该知道,你修习的是南派外功,还是北派内……”
“解盈!”解左京忽然猛一拍惊堂木,“你粗通些拳脚本事,便自以为通晓天下功夫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轻狂!”
解盈动作微顿,低头谢罪,退回一旁,神色却平静如常。
“解侍卫既然认为此案尚有疑点,”解左京却冷冷道,“再看些证人证物也不妨。左右,将那两盏琉璃火盆抬上来!”
“是!”
解盈微微一惊,心道:两盏?
很快两盏一模一样的琉璃莲台被奉至堂前,一盏已经落灰,另一盏却光洁清透,如同刚被水洗过一般。
“郎垚,你可认识此物啊?”
郎垚看也不看,便连连点头。
李捕头道:“解大人,解侍卫,请看。左边这件,是我们案发当日从杨柳楼取来的陆仙儿遗物;右边这件,是逮获郎垚的时候从他的随身行囊中找到的!第一盏的底座上刻了‘瑶台仙境’四个字,第二盏刻的则是‘蓬莱云海’。这两座莲台,本是一对,一看便知。”
说着他倒转两座莲台,让众人查看底下的铭文。
陆仙儿的那盏莲台被倒转时,解盈闻到一阵极淡的大蒜味。
李捕头接着道:“大人,根据郎垚所供,这莲台乃是他进京后,送给陆仙儿的定情之物。不料陆仙儿软硬不吃,收了他的礼,仍不与他相好,后来恰逢仕途不利,他走投无路,一怒之下,才做出了此等罪行!”
解左京掠须道:“如此说来,陆仙儿得了这灯后,西右厢便出现了第一桩采花案,时间也恰好能对上,可是如此?”
“大人英明!”
解左京摆了摆手:“传王员外与其女王瑛。”
他话音未落,堂下跪着的郎垚便如落水猴子般哆嗦起来。
“传,王员外、王瑛上堂——”
一身桃红锦袍的王员外带着一个及笄少女急急赶来,停步便跪,眼泪未落,便已开始干嚎:“青天大老爷,解大人,解大人要为小女做主呐!”
解左京也不拦着他二人哭,只一指郎垚,缓缓开口:“王员外,你可认得此人?”
王员外这才低头看了郎垚一眼,接着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只见那王瑛与郎垚一对视,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进父亲怀里:“父亲,正是此人!”
王员外一边安抚女儿,一边跳脚怒骂:“龌龊贼子,狼心狗性!若此间有刀,杀你一万次,仍不解恨!”
郎垚不敢抬头,抖若筛糠,一双细眼也红肿起来。
解左京缓声道:“王二娘子,你可愿指认,二月初三晚,出入你家的贼人正是此人?”
王瑛款款跪下,以袖掩面,泣泪连连:“回大人,我愿立誓,确是此人无误。”
“二娘子,”解左京又道,“你可愿抬起头来?”
王瑛点头站起,放下手臂,众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烟眉水目,眼间距略开,双鬓团团如云,唇峰厚满,与那死去的陆仙儿,竟有五六分相似!
“罪人郎垚!”解左京喝道,“你贪恋陆仙儿,图谋不得,正巧王家娘子与陆仙儿容貌相似,你趁她出门买茶时尾随于她,候至夜间,行非礼之举!我说得对也不对?”
郎垚无须承认,脸上神情已经败露出了答案,他大叫一声,挣扎着上前半步,手指软软地捺过印泥,按在供状之上。
两位捕头收起供状,奉至堂前,解左京接过,搁在一旁。
“解侍卫。”解左京悠悠回头,“你可还有不满?”
解盈似是陷入沉思之中,闻言才抬起头来,摇头道:“大人英明。”
解左京道:“此案具结,将两名死者妥善安葬了。明日我当上表圣上,叙明案情。退堂!”
解盈下了堂,官袍尚未换下,便匆匆赶去停尸处找孙大娘。
两句女尸已入棺,只待送入义庄,解盈越过陆仙儿的尸身,走到第二具棺材前。
孙大娘正扶棺出神。
“大娘。”解盈轻声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解大人!”孙大娘惊呼一声,“您怎么来了此等污秽之地?”
解盈道:“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说污秽?”
说着,她低头看去,只见那棺中尸身青紫浮肿,已然辨不清面目,无怪城中无人识其身份。
她微微皱眉,伸手翻了翻尸身所着麻衣,果见下摆处有一处破口,正是被灌木刮擦过的模样。
她又绕至另一端,去看尸身的双足,那双缠过的金莲此时也已肿胀不堪,再不可能与案发现场的脚印对上。
她目光一凛:是碰巧如此,还是有意为之?
她又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身关上门窗,低声开口:“大娘。我见你今日在堂之上作证时,似乎有所犹豫,可是有什么问题不便明言?”
孙大娘“啊”了声,略一顿足,终是咬牙道:“解大人,这人命相关的事情,我若不说,怕是要夜难成寐——解大人,经我查验,此女之死,与陆仙儿并不完全相同。”
解盈惊道:“莫非她不是被扼死的?”
“不不不。”孙大娘连连摆手,“她确实是先被扼死,又被沉尸湖中,想毁尸灭迹。只是她身上这奸污痕迹……”
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解盈也不催促,过了片刻,她才小声踟蹰道:“她身上这奸污痕迹,倒像是死后所为……”
解盈愕然:“这又是为何?你可曾将此报予知府大人?”
孙大娘满面苦涩地点了点头:“知府大人却似并不惊讶,只说先奸后杀、先杀后奸,都无甚区别,没必要在公堂上说此等有辱视听之事。”
解盈双眉紧蹙,只觉事实并非如此。
她伸手摸了摸那女子颈间痕迹,压低了声音:“孙大娘,你如实告诉我,你觉得掐死此女的,和掐死陆仙儿的,是不是同一人?两人的力道可一样大?”
孙大娘一呆,继而惊得跪倒在地:“解大人,此案知府大人已然判结,我不敢有疑啊!”
解盈连忙将她扶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然有数。
她又盯着尸身的面容凝视片刻,只见那尸身面上皮肉虽已不成模样,但仍能辩出,此女眉细鼻长,双眼分得略开,上唇微厚,与陆仙儿俏似。
“解大人……”孙大娘迟疑道,“义庄的人已经等在外面了。”
解盈点头,抽身欲走,忽又折回来,伸手拉开了尸身蔽体的衣物,赤条条的尸体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孙大娘惊呼:“您这是?”
解盈目光如电,从头到脚将这裸尸看了个遍,此时外头已传来敲门声:“大娘,大娘,义庄来封棺下葬了。”
孙大娘急得团团转,却见解盈飞快地在尸身颈下抚过,接着拢起麻衣,重新盖住尸体。
她推门而出,只见侍书弄弦都等在外面,弄弦面色焦急,侍书却双目如冰。
“郎君,”弄弦抱怨道,“案子已经结了,你怎么来这等腌臜地方?”
解盈负起手笑道:“只是来向大娘学点验尸技法。”
侍书仿佛松了口气般,拱手行礼道:“郎君,尸身腐败,不如让我去备些热水,请您沐浴。”
解盈的手指不自觉收拢成拳,她摇头道:“我倒还有急事要办。今晨两个书吏从疏桐字画买回几幅书画,说是要献给岑尚书的贺礼,我瞧见其中一幅装裱有瑕,已吩咐人备马,要去趟疏桐字画。”
“此等小事,何劳您亲自……”
解盈挥手打断了他:“岑伯父何等尊贵?我不亲自去,若让人怠慢了,又该如何?”
她说罢,转身大步走出院外,跨上备候多时的骏马。
收缰调转马头时,她才看了看不久前抚过尸身的手掌。
上面沾满了尘土似的灰黑黛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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