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罪诏

    大兴二年十一月初,晋帝司马睿下诏罪前并州刺史北伐大将军刘琨通敌叛国,以致当年北伐救主失败。幽州刺史段匹磾,杀刘琨以平叛,后辗转去往豫州归附魏桓麾下,此次攻伐洛阳有功,擢封车马将军。

    诏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江南至洛阳千里之遥,途中多地仍为胡人所占,一路险途,诏书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魏桓手上。

    倒是诏书刚下,勿尘便试图去阻止。并非在朝堂之上,他是私下去见的司马睿,二人在书房里说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大将作怒气冲冲地出来直奔宫门,后面的内官追出来,劝也劝不回。敢在宫城里直接给皇帝脸色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不通情理”的大将作了。

    这正是酉时宫城落钥之前。初冬的傍晚天边余晖未尽,耳畔冷风嗖嗖。勿尘系上披风,以风帽遮住半个脸,独自延御道走向南城门宜阳门。

    宫城已经重新框定了范围,在主殿前增建东西二殿,昨日刚刚将奠基石装上。宫城外,建康城廓扩建初见规模,御道两侧太尉府、司徒府、右卫、右卫各署的新处所正在画地围蔽准备营造。新城的主南门宜阳门已经可以一边施工一边通行。它的左右两门广阳门和津阳门初具规模。

    御道很长,从宫城的大司马门出来贯穿整个建康南城,然后穿过宜阳门,往南直至秦淮河畔。勿尘延御道而行,默默穿过一个接一个工地,夜幕降临时,工地上灯火渐次亮起,若从高处看,整个建康就如一片星海。

    千里之外的洛阳是另外一番景象。虽是旧都,却已经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十多年前刘曜攻陷洛阳,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尽数运往平阳,宫室也在那个时候尽毁。

    魏桓登上城楼,夕阳余晖将尽,沉浸在血色中的残垣断壁便在夜幕下渐渐凉了。

    魏桓想起当年父亲带着她登上长安城楼望长安城的情景。那时,长安也破败,但是彦旗还在,父亲和师兄正在为重建长安孜孜不倦地努力。那时候父亲只希望她做一个独立的人,能有知识判断是非,能自立不依附于人,并不要求她为国为家做什么,更不会要她在沙场搏命。谁知世道变得那么快呢,后来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就成了兵法和碎月刀。

    什么落在脸上,魏桓伸出手来,一片雪花落在她手心,下雪了。不知此刻,建康天气如何?是否也冷了?她突然心疼起那个为一株杏树苗撑伞避雪的勿尘来。勿尘是天生做学问的人,深刻而专注,不易为世俗所感。那个冬天,他放浪狂狷犹如换了个人,或许真的有一段时日,真实的他真的厌世了,不愿出来了。

    “哎,傻瓜,干嘛不告诉我,不告诉我爹呢!”

    魏桓摇摇头,准备回去再写封信给勿尘,“分别那么久,他一定想我了。”只是路途遥远且又战火纷飞,书信不知何时才能送到呢?

    大将作回到府邸,把两个学生叫到书房,郑重其事的交待一番。林昆还好,老师跟他说的都是日常要做的事,并要他定好要学什么,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他一一记下。姜承平就不解了,他以为自己做梦,狠狠掐了自己手臂,疼得直冒汗。

    “先生,这些房契地契……为何给我?”

    “你的盒子所需经费颇多,为师所有就在这里了,也不是要你马上就卖掉。这里是魏府,我私下里还是希望这个牌匾能多挂些时日的。”

    “……”

    “有些事情我们花一辈子都做不完,但如果我们不去做,这世上就更没有人做了。你须得不畏艰难坚持下去。”

    整日里如梦似幻的姜承平眼神终于清明了,从勿尘的话语里听出些别样意味来。他不敢追问,去看林昆,林昆还没开口,勿尘便起身送人了,并嘱托道:“林昆,你明早随我进宫见陛下。”

    翌日。

    皇帝与大将作前一天的不欢而散在这一日变本加厉。

    段非挂印请辞,这次不仅是中书省的挂职,连他将作监的大将作的辞表也写好了,呈到皇帝面前。

    这是朝堂之上百官面前的请辞,皇帝的脸瞬间就白了。

    司马睿咬咬牙,努力做到平心静气。

    “卿这是为何?建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正欲与卿商议西城市集规划,卿这是为何呢?”

    无论说什么,段非都是沉默。浅灰色的眼睛如冰似雪没有一丝表情。

    段非的辞表皇帝没收,直到廷议结束,司马睿叫段非留下单独说话。百官已经离开,大殿里庭燎熄了一半,殿内显得昏暗幽深。

    内官们都是有眼色的,纷纷退到了殿外。

    司马睿走下来,到勿尘身边,道:“是为昨日的刘琨罪诏?为什么?”

    “刘琨被误杀,就算段匹磾无辜也不能就定了刘琨的罪,这并非真像!不过我上辞表也非此因。”

    刘琨之死不明不白,查起来颇费周章,而此时给段匹磾正名很迫切,司马睿这是在帮魏桓。司马睿不想解释,他只追问:“那为什么?”

    “我要去洛阳!”

    或者更直接的说是去找魏桓。

    勿尘说得直白,司马睿竟一时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与他对话。

    “勿尘,你知道我的打算……”

    “中书省于我都是虚职,将作监的事我正在安排人接手,我不在影响也不大。若有需要让林昆写信给我,自当竭心尽力。”

    “你……难道忘了自己对魏将军的欺瞒?”

    “便是要去对她坦白的!”

    “……”

    犯错者理直气壮,司马睿无语,拂袖出了大殿。勿尘的辞表就此搁置。

    等在宫门外的林昆迟迟没等来自己的老师。多方打听后得知段大人被困宫中,皇帝陛下没说为何,只不许他出来,也不许人见。

    这已经是连续三日,魏桓登上洛阳残破不堪的南城楼。连续三日,魏将军徘徊于此眺望城墙内外。

    已进隆冬,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数日。这天夜里,雪停了,洛阳旧楼和宫城里的残垣断壁都被密密实实地压在一层厚厚的雪下,暗夜里的天地苍茫茫一片,那些沸腾在残垣断壁上的血泪似乎也消停了。

    陈川登上城楼时,城楼上雪积至脚踝深,魏将军动也不动地立在雪里眺望宫城,手上握着那两块豫州军中出了名的翊将军和中军将军令牌。

    陈川出生豫州,并不似刘立林昆一般从长安起便追随魏桓,但他能猜到魏将军此时所想为何。国破家亡是他们这些幸存者的刻骨之恨,不管是否身处皇都。

    风来了,卷起脚边的雪尘,也让神游万里的魏桓收回了神思。她看到陈川,问道:“送粮车到了是吗?”

    “两百车粮草刚刚从正南门进城了,沈道长也回来了!”

    沈玄只身杀入敌营,破数万敌阵,从刘曜身边取走出尘剑。这一战名震中原,沈玄成了神一般的存在。沈玄领命毫不犹豫,只要魏桓要他做的事情,他从不会皱眉,魏桓几乎没在他脸上看过什么表情,他可能真是没有多余感情的。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流血不会受伤。魏桓去过几次信往平阳,问沈玄可好,伤恢复得如何。可是四处烽烟,不管是去往北还是往南的信都如石沉大海。

    还好,如今不辱使命平安归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石勒履约送来的两百车粮草。

    冬日运输,翻山越岭又遇大雪,路途上耽误了些时间。但送到的数量一车不少,每一车都满满当当。

    沈玄骑马押在队伍的最后,直到队伍全部进城,看到来迎接的魏桓时他敏捷的翻身下马,向魏桓行礼。此人当真是生命力惊人,看来已经痊愈了。脸上手上,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一处伤痕,连伤疤都好全了。

    “道长,有好酒,洛阳醉仙楼的!”

    魏桓扔了一壶酒给他,他嘴角一扬站到一角喝酒去了。

    一道鬼门关闯过来,沈玄还是一副无话的样子,倒是闻讯赶来的佩娘一见面就哭成了泪人,拉着道长的手问这问那。

    魏桓看着这些满满当当的粮草车,阴郁许久的心情好了许多。

    大家可以在洛阳过个安稳的冬天,待到开春……待到开春。魏桓又想到了长安,她穿过忙碌着收拾粮草的人群,走向墙角里抱着头痛哭的二人——其实只有佩娘一人哭,沈玄始终冷漠脸。

    “你们想回长安吗?”

    魏将军轻轻一句话吓得佩娘立刻住了声。

    这句话便是一句魔咒,令听者辗转反侧食不甘味。

    恍惚了一天的佩娘在翌日清晨被魏将军叫上一同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一处汤泉。如今的佩娘掌管着魏将军的安全护卫。沈玄刚刚回来正在休整,佩娘不想劳累他,便调了神机营刚立了战功的烟平同行。

    一行轻骑二十来人在黎明时分疾驰出了洛阳城。

    经历了几场大战的烟平气焰弱了许多,跟在佩娘身后一言不发。到了汤泉,佩娘布置防卫时,他若有所思地试图开口说什么,试了几次都吞吞吐吐地没有说下去。

    佩娘对烟平一向青眼有加,关注自然多些。到第三次烟平试图开口时,佩娘笑道:“谯城里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哪里去了?以前不是还敢叫我们将军阿桓吗?现在怎么连对我说话都忌惮三分?”

    “那是从前不懂事,无礼了,幸得将军大度……”思虑片刻,他试探道,“听说江南那边对刘琨将军……”

    “江南那边?我怎么没听说?千山万水之外什么东西传过来都不真切了,切莫道听途说!”

    佩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好好跟着将军,别去瞎操心了!……你就在这里守好!将军可能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切莫放一个活口进去!”言毕,正要离开的她又转回头眨了眨眼睛道,“你自己也别去哈,上次放你进浴场,将军差点要了我命,今天可别造次,知道了吗?”

    烟平赶紧点头,想着沙场上魏将军一身凶器满手鲜血的样子,当时自己可真是年轻不懂事儿啊。

    “好了,乖!”佩娘赞一句,拍拍烟平的脸,笑着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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