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心魔

    冬日,暗夜。凌冽的寒风将渭水刮起了冰凌,然后呼啦啦直扑长安而去。

    魏宁看一眼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士兵,喊了一声:“上马!”

    “师父!”勿尘挣扎着追出来,他忙不迭地找了匹马,马是好找的,骑兵,不光是骑兵,所有士兵都已经阵亡得差不多了。

    他要上马跟着去,但断腿的疼痛锥心刺骨。他就这样慢了半刻。

    魏宁扬鞭而去,渭水战场上最后的战士跟着他奔赴长安。

    长安,血已流尽的困兽,在暗夜的深处,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勿尘失神片刻,清醒过来。

    耳畔寒风呼啸,但还有什么声音夹杂在寒风里由远及近。战马奔腾的声音,吵吵杂杂高速奔腾,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轻骑兵。此处开阔,且勿尘带着的全是北行路上偶遇的老弱病残,避无可避。

    队伍已经出了山隘口,黑色的军旗迎风招展。勿尘回头道:“诸位,会胡语的上前来,其余人等会儿不要开口。”

    说完,几个人走上前来,转眼那队骑兵已到眼前。

    黑旗上是“刘”字,领头校尉的铠甲也是刘曜军的制式。勿尘北行月余,一路上遇到流民便问是否愿与他同去洛阳,遇到晋军还可拿到些食物,遇到胡军便与之周旋,若是石勒的人还好,敷衍几句也不与平民纠缠,若是遇到刘曜的队伍,那就麻烦了,往往吉凶未卜。两日前就遇到一支流窜的刘曜败军,二话不说对着路人就是一阵乱砍,勿尘安排人分两波寻山路逃跑,一行人也是避到山崖下的洞里才避开。而勿尘这边几个壮年为引开胡军滚下山崖,个个遍体麟伤。

    不巧,这次还是胡军,且是最难应对的严阵以待的骑兵。既然逃无可逃,只能迎头上了,不知能不能有幸莫混过关。

    领头的校尉策马过路过时停下来,见几十流民七倒八歪地倒在路边,避也不避,问道:“谁带头的,上来说话!”

    这校尉说的是鲜卑语,勿尘上前去应答。这段时日各种胡话他都应付过,鲜卑话他说得更好些,冲着校尉行了个胡人礼道:“请问校尉前方可太平,可有容身之处?我们一行老弱妇孺,冰天雪地又饥又寒,再难支撑了。”

    校尉环顾四周,见冰天雪地里一群难民个个面黄肌瘦,奄奄一息。面前这个更甚,单薄的粗布衣衫到处是伤痕,脸上还挂着彩,这群人怕是再来一场大雪就能直接给埋了。

    “你是鲜卑人?听口音是鲜卑山过来的吧,”校尉久未见同乡,恻隐心起,军刀入鞘,“前面是洛阳地界了,现在是汉人在那边,你们绕道吧。”他又说:“你们谁会写字画画,将军有急用!”

    勿尘往后看,原来队伍中间那位身着黑色铠甲的竟然是位将军。他还没回答,身后响起一位老者的声音:“老朽曾是画师,画画写字都会!”

    校尉下马取出笔墨和空白的旗面,要老者照着几张破损的旗帜画在旗面上。

    “好好画,画好了有赏,画不好手就别要了!”

    勿尘知道这老者,他是盲人,没想到他竟然曾是画师,也没想到他此刻会出头来画画。勿尘上前去问是否换他来。画师握握他的手臂道:“无妨,烦劳阁下给我说说画的样式。”

    这画师非同一般,虽然看不见却依着勿尘的描述信手画来。他笔法熟练,落笔成画,要不了多久三幅令旗和一面大旗已经绘成。

    校尉收起旗,也不多说,整队离去。只是那队伍中的将军看着手中刚绘制好的旗面回了回头。勿尘拳头捏捏紧,还好那人随即转头过去,策马走了。

    “他们急着赶路,那些旗里面有召回前哨斥候的令旗。这队人马应在赶路复命。还有那位将军受伤了……”

    “或许正得这队斥候所救。”无尘道,“老丈你虽目盲,却什么都知道,那些笔锋流畅,功底了得,当不是一般画师!”

    画师向勿尘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敢问阁下可否让老朽摸摸脸,方才听阁下与鲜卑人的对答,口音似是故人。”

    勿尘印象里没有这位故人,可他不好拂了这位目盲老人的意。他将脸凑过去,老人龟裂的手指抚上他脸颊,在眼眉和颌面的骨骼边缘反复确认了几遍,手指竟颤抖了。这位老者语音哽咽了:“阁下是否姓段?或者从前姓段?阁下是否来自上谷郡?”

    “……”勿尘不置可否。

    “老夫曾在洛阳宫做过画师,花了不少功夫研究人的骨骼样貌,都说画人画骨,一个人幼年什么样子,按照骨像,长大了什么模样老朽也能估摸得八九不离十。这位公子,老夫年轻的时候与你父有些渊源,你可愿听听一段永嘉之乱时的往事?”

    永嘉之乱,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晋宫室内乱,引胡人为雇佣军使得胡军涌入中原,中原混战,洛阳失陷。

    老者名叫郭浩,洛阳名噪一时的画家。彼时云游北国采风偶遇段氏鲜卑首领段陆眷二人引为知己。

    “那段时日我在草原云游,你父多有照拂,一路上顺风顺水,安全无虞。转眼经年,我应陆眷之邀再次去往北国,途中惊闻段部内乱,陆眷亲卫将一岁多的小公子交于我请我带回洛阳避祸……”

    郭浩摇摇头,继续说:“其实洛阳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往北走,也是为了避祸呀。天下之大,已无安身之处。我将你送到一个上谷郡旁一个偏僻的汉人村落,给足了盘缠,请一户老实的农家照顾你,因洛阳还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便匆匆离开了。想着最多一年,再来寻你……”

    勿尘垂着眼,心中已无波涛,曾经过往他从不去探究,但总是扑面而来。昨日坠崖刮伤的右肩突然疼得厉害,他往后靠在一株桦树杆上,深吸了一口气。

    “郭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彦旗是怎么回事?这么说彦旗与我一处绝非偶然。”

    “当然不是,因着画画的本事我与吴敬王有些交情。当年急着赶回洛阳便是听闻齐吴敬王遇到难处。”

    宫室内乱,吴敬王一支蒙难,郭浩回到洛阳时吴敬王府已经烧成灰烬,王爷逃离洛阳。郭浩多方寻访再得吴敬王踪迹时吴敬王难捱逃亡的贫病交加,已经病故,王妃荀氏不能自保将尚在襁褓的小公子托付给郭浩。

    ……

    这其中必然是一番不忍回顾的血泪史,郭浩沉默了。那么多年过去,他不仅不能去接勿尘,环顾天下,竟然觉得那个北国的穷乡僻壤或是个避祸之地。于是便将司马彦旗也送了去。

    “后来呢?”勿尘问,据他亲历,郭浩口中老实的农户并非看顾他之人,而对年幼的彦旗……他那便宜“养父”似乎都不知这幼儿的存在。

    郭浩继续说:“将小公子送到后我匆匆赶回洛阳,我想去将王妃和彦旗的兄姐都带来……谁知……都晚了!我的眼就在这次,瞎了。”

    郭浩脸上有刀痕,他眼盲是外伤所至。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懊悔,当年接过彦旗的时候就应该立刻将王妃和其他几个孩子也带上,我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

    盲眼的画师在懊悔,可战乱如斯,他一介文弱之人,又能救多少人呢?

    勿尘沉默了,这便是他不愿探究的身世。虽然其中有些环节还有蹊跷,但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记忆深刻的是师父魏宁与荀藩的争执。那时他已经十六七岁,刚刚从黄河岸巡堤回来。那是个清晨,彦旗的舅父荀藩过来要将彦旗带走,说他是皇族遗孤。魏宁怒了,一拳打在荀藩脸上。事发突然,勿尘愣了一下才去拉住师父,荀藩颧骨立刻肿了,师父的右拳裂开了血,他颌骨咬得紧紧地,怒气随时可能压不住。那可是春风和煦的师父,勿尘从未见魏宁如此动怒。

    原来师父一早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

    风来,刮起一阵雪沫,天地间苍苍茫茫,洛阳就在这苍茫混沌的前方。

    郭浩拉了一下勿尘的衣袖,示意继续前行。

    还好,至少此刻,那里是个可以期盼的地方。

    因为,有魏桓在那里。

    清晨,雪与雾纠缠于天地间,洛阳巍峨的城墙有一半隐没在迷蒙的雪雾里。一阵风来,迷雾稍淡,一面殷红大旗将巨大的“晋”字烙在城楼之上。

    勿尘脸上终于浮上笑容,一个月的时间,好几次死里逃生,他总算来到了洛阳。

    于是,清晨掌钥的门卫打开城门时,看到了这一幕:一群难民从迷雾中苏醒,男女老幼各色发肤,为首的男子在隆冬里一身褴褛的单衣,手臂及领口露出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走上来,好心情地说:“请通传你们将军,勿尘来投奔她了。”

    于是乎,半个时辰后洛阳的百姓看到那位女将单骑飞也似地穿行于隆冬的街道上。

    魏桓急冲冲的赶来,安排难民的勿尘已经忙了一阵。他裹着厚重的冬衣在一盆碳火前坐着,旁边几个安置难民的小吏围着他说着什么。

    天色已明,雾气已散,雪霁天蓝。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他清瘦了不少,眉目与下颌棱角分明,正对着魏桓的侧脸上有几道擦痕,沿着这擦痕,魏桓看到他破损衣领下的隐约而蜿蜒的伤痕。这一路过来定然不易,更何况沿途还收了几十难民。

    魏桓脑子突然一片空白,空白里慢慢浮出多年以前父亲带着难民进入长安的画面。

    心口被刺了一下,魏桓楞在了当场。

    “云霓!”

    勿尘起身过来,唤着她的字,微笑着拥她入怀。

    纵有千言万语,魏桓都说不出口。辗转千百回后,她将自己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他们要我放弃洛阳!”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已是泪流满面。

    勿尘抱着她,温柔的热力透过他的单衣传给她。皇帝对洛阳的处置他已经知晓,也无惊奇,也不劝慰,只默默的抱着她。

    一旁的人不敢看热闹,纷纷散开。世事纷繁外天大地大,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了他们二人。时光便凝在了此时此刻,不究过去不问未来。

    勿尘历经艰险翻山越岭而来,与魏桓的温情时刻不过片刻。从城门回来,魏桓就彻底病倒了,或许因久久未愈的风寒也可能是左肩上一直未愈合的伤口,魏桓病势汹涌,当晚就陷入昏迷。弄得人措手不及。勿尘的到来,令她一直抢打起来保持清醒的神经突然就崩了。

    大司徒慌了神,将最近魏桓的身体状况一一向勿尘陈述,来回说了好几遍,生怕错过了什么。

    “不至于啊……”司徒染又给魏桓试了一遍体温,还是高热,“遇刺已经有一个月了,虽说伤口愈合得慢些,但是……但是之前也没发热啊!”

    勿尘一直黑着脸,从众人的描述里,魏桓受伤的来龙去脉他已经知道了,冷冷问了一句:“刘烟平关在何处?”

    “就在后院,”佩娘赶紧搭话,“这几天不吃不喝的……”

    “没死吧!”

    案台上放着魏桓的军刀。勿尘提起刀就往外走。佩娘着急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慌慌忙忙追赶出去:“先生,先生?将军说由她亲自发落……先生,先生,您等等!”

    不吃不喝的烟平已经气息奄奄的缩在角落里一整天了,他被刀劈门栓的巨响惊醒。恍恍惚惚间看到怒气冲冲的勿尘将长刀举到他的鼻尖。

    “谁让你来的!”

    饥饿使得他出现了幻觉,幻觉里一个精瘦的面孔捏住他手腕的脉门对他说着话。

    眼前突然就出现了刀光,刀锋劈过来那一会儿,刺客本能的反应让他摸了一次腰间的暗器,可早已被收走了。

    ……

    一声巨响,吓傻了冲到门口的佩娘,她愣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进小院,刚好见到勿尘提着烟平的衣领破门而出。

    刘烟平是被训练过的刺客,虽然是半路学艺,那也是九死一生练过杀技的。要不是他这几日不吃不喝,没了力气,断不会如此被动。他这一路被推出门,提溜到河边,直到被捏着脖子按到冰水里,脑子都没有清醒过来。

    勿尘将烟平拎出水面,隆冬里的寒风瞬间就将他湿发吹成一头的冰渣。

    “谁指使你刺杀魏桓的?”勿尘厉喝。

    刘烟平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没有人指使,我自己来的!”

    勿尘二话不说,再次将他的头压入冰水中。

    “为何一定有人指使?魏桓维护胡人,胡人……胡人乱我社稷,杀我同胞……魏桓攻下洛阳并未驱逐胡人,反而有胡人投奔而来,如今城中处处可见胡人。还有,段匹磾这个罪人竟然成了她麾下大将!”

    “有本事你去杀段匹磾,”勿尘将烟平推开,烟平一个踉跄摔倒在河岸上。“刘烟平,你这么些时日露出的马脚不少,但魏桓给你军职,留你在身边,就算你真的对她动了手,她也只是将你软禁而已,为何?不就为了你是刘琨将军的遗孤吗?中原混战,江北九州失八州,当年剩刘琨将军护佑汉人,如今是魏桓在中原胡人的夹缝中周旋,可供难民依附。你说魏桓救济胡人,却不见投奔而来者汉人多得多?再者,天下生灵,生来平等,胡人汉人就有那么大不同吗?”

    “当然不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知哪来的力气,刘烟平竟然直起了身子。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咬着牙说出这样一句话。

    勿尘突然就不想与他说话了,连主使者为谁也不想问了。他退了一步,手又握紧刀柄……

    “先生,三思……”跟在一旁的佩娘赶紧过来压住勿尘的手,好在勿尘并未抬起刀,只听他说:“刘烟平,你走吧,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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