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皇后
勿尘走后,司马睿一病月余。要说皇帝是因为那位前将作大匠病倒的,那倒是冤枉了段勿尘。勿尘出逃那日,皇帝给远在江北的魏将军下了诏书,命魏桓放弃洛阳,全军退守豫州。大雪飘扬里,放弃洛阳的诏书以八百里急报送往江北,司马睿与魏桓君臣互守的密约便算是毁了。司马睿烧掉那封魏桓给他的信,枯坐一夜,第二天就病倒了。建康台城里的早朝因此停了月余。
是夜,雨雪纷飞,寝殿的前厅被积雪压塌了一角。还好只是前厅,只吓坏了几个小宫女,并未有人受伤。好不容易睡下的司马睿被一声巨响惊醒,问清楚了外厅的情况只吩咐了几句便躺下继续合眼。
合上眼全是风雪里女将孤身迎战的画面,耳边宫人内官们收拾外厅的脚步声也压不住轰轰轰的耳鸣,就如肃杀的沙场上的血雨腥风。
这一夜又没法安眠了。司马睿起身和衣,听到动静的女官走进来,给他添上火盆。
这夜是庾吉吉值夜。
按理她这样品阶的女官是不用到寝殿值夜的,可司马睿生病这个月,却夜夜都能见到她。
“吉吉,你去歇息吧,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已经好多了!”
庾吉吉抬起头来,莞尔轻笑。转过身拿起外衫为司马睿搭在肩上,“陛下要是睡不着,吉吉陪陛下说说话吧。长夜漫漫,有人说说话总不至于那么无聊。”
无聊倒是不至于的。在无数个无法安睡的漫漫长夜里,司马睿总是无声地望着屋顶或者窗外,窗外也不是台城的勾栏飞檐,全是千里之外的人和物。
庾吉吉走过来,跪坐在司马睿塌下。她浅笑着看向司马睿,眉目盈盈顾盼生姿。
“那,说说云霓吧。”司马睿道,“你与云霓是旧识,说说看她是什么样的?”
庾吉吉笑了:“那陛下是想听什么时候的云霓?十二三岁的,还是现在的?”
“都行,慢慢道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
庾吉吉在皇帝寝宫的内殿陪皇帝连续三夜,之后,劝谏皇帝迎娶庾吉吉的帖子就接连不断堆上皇帝的书案。
王导也耐不住了,写了谏书给司马睿,将庾吉吉的贤良淑德夸赞一番,请皇帝册封庾氏为后。
司马睿心里清楚,王导这是怕他再去想迎娶魏桓的事,因此不惜推荐政敌庾氏的女儿。建康朝堂上斗嘴争锋的政敌当然比江北手握重兵又反目成仇的将军好应付得多。
也好,就这么着吧,如此一来也可断了自己那点虚无缥缈的妄念。司马睿微笑着首肯,随了众愿。
朝野内外弹冠相庆。
册封大殿就定在太兴三年的元日。
元日这天,远在江北的赵地比建康还要热闹。石勒自封为赵王,都城襄国。同时还册封了一位王后四位妃嫔。
宫殿里的宴席歌舞热闹了三天三夜,张霁便在赵王的宴席上疯癫了三天三夜。
直到歌舞声罢,大雪初歇,张霁带着六十车的粮食浩浩荡荡地出了襄国的城门。刚刚荣登宝座的赵王从纸醉金迷里爬起来,策马追出城门,将张霁一行人拦在十里亭处。
“张大人,为何不告而别啊?”
石勒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睛瞟向张霁身后那数不清的车辆。亲卫已经用戟挑开车上遮挡,露出一袋垒着一袋的粮食。
张霁赶紧给石勒行礼,乖顺道:“赵王,我从平阳到襄国这几个月都在筹措粮食,这您是知道的呀!这些都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账本在这儿,您看!”
石勒跃下马来,接过张霁手上的账本,粗粗看了几眼便丢给自己身后的长史张宾。
“魏桓要干什么?上次送给她的两百车粮食还不够吃吗?”
“我们将军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多吃点!”张霁阴阳怪气地回了他一句,石勒的脸色顿时就阴郁了。平阳至襄国,虽然同行几月,张霁对石勒的性子还是吃不准。再者,石勒杀伐铁血,在江北威信极盛,真要动起怒来杀杀人什么的,没人敢拦着。
昨日张霁借着酒劲装疯卖傻,夸刘王后温柔美貌,比魏云霓强多了,石将军当年说什么要娶魏云霓见到刘王后就将诺言忘到天边了。刘王后是石勒麾下大将的女儿,知书达理性格温婉在襄国贤名颇盛。刘氏笑着问,魏云霓是谁?给张霁换来赵王一记带凌厉杀气的回视。
……
现在众人皆醒,意气用事的话不好再说了。
张霁笑着找补道:“魏将军来信催我回去了,我会将赵王的问候带给她的。我会告诉她赵王一直惦念着她,天天拿出尘剑出来看,她年幼时送的那半本兵书更是宝贝得很,一直随身带着,纵使出生入死百战沙场都没把它弄丢……”
石勒的红眼睛里又闪出杀气,张霁赶紧闭嘴,哈哈笑了两声。
王修看完账本还给张霁,对石勒点点头,搜查车子的亲卫也回来给石勒复命。便在此时,六七个士绅打扮的人策马过来,他们也同石勒一般得到消息后追出城门,只不过这些人是来送行的,一上来就哭哭啼啼地挽留张霁。
石勒退到一旁给这群人留下足够的场地。来者是江北各地的商贾,因赵王封典聚到襄国。张霁在石勒眼皮底下与江北商贾联络,当然没法瞒着石勒。所以,这几个月他做了什么,石勒大抵是知道的。
……
“张霁,你过来!”
石勒叫一声被商贾们围住的张霁,正在依依惜别的张霁赶紧抽身过来。
“赵王,有何吩咐?”
“我给你留一条商道,以后只要在我辖内,你的商队畅通无阻。”
张霁一惊,深深鞠了个躬,“赵王一诺更甚万金!”
“孤派百人队护送你返程,一路上的安全张大人大可放心。”石勒笑了:“你跟着我这么几个月不就为此事吗?怎么使命未达就要折返呢?”
“霁口无遮拦,昨日触了赵王逆鳞,是怕赵王一怒之下杀了我,赶紧逃了!”
石勒笑着摇头:“刘立呢?叫他把面具还给魏桓,他要是再敢戴那面具,我一刀砍了他!”
千里之外,被张霁派到杨柳堡清点银钱的刘立打了个喷嚏。两车金银珠宝已经装好车,带队的军士过来请命准备开拔。
刘立一扬手下了令:“去洛阳!”
杨柳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两千人不到的小小坞堡竟然架着豫州乃至整个江北仅剩的四架长弓。守卫士兵常年维持千人。原来,这里面藏着张谦留下的宝藏,且藏得很好。刘立觉得两天前地道深处那些亮瞎自己眼的,只是宝藏的冰山一角。
这是太兴三年的元月。
在张霁车队驶出襄国城之时,张霁从江北各地笼络的粮草每天络绎不绝地涌向洛阳。少则一辆车,多则几十车,张霁使尽浑身解数,不仅将豫州带来的银子花了精光,自己还搭进去不少私房钱。他更是夸下海口,将豫州全境多年的收成、通商便利、军队护卫……能许的都许给了能供应粮草的商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风雪中的洛阳城就有那么十几天商贾云集,似乎出现了昔年繁华时的景象。
这天,魏桓又从噩梦中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勿尘和衣半卧在魏桓身边,一手轻轻拢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书卷。夜色正浓,周遭一片漆黑,只有床头的豆大一点油灯点亮一簇空间,堪堪好照亮书面和勿尘线条分明的侧脸。
窗外大雪,发出簌簌声响,屋内灯光温柔,偶有翻书声,这一刻依稀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可惜,灯光里勿尘脸侧的伤痕还没有痊愈,除了面上,衣服遮着的地方也到处是伤。从建康到洛阳,这一路北行全是烽火连天之境,勿尘全身而来定然不易,此刻细细想来,当真有些后怕。
“你是滚进刺蓬里了吗?浑身的伤一道累着一道的,还疼吗?”魏桓向勿尘靠近,伸手抱住他的腰身。他只着单衣,布料里面掩着的地方有一道很长的伤,魏桓怕他疼,赶紧又放开手。
见她醒来,勿尘放下书卷,俯身过来吻她的额头,因此得知,魏桓的烧已经退了。
“还真是滚进刺蓬了,路上遇到几次胡兵,但都没有正面冲突,都躲过去了。有一次,脚滑就……大司徒看过,都是皮肉伤,很快能好。”
勿尘躺下来侧身抱住魏桓,他似乎心情很好,眉目里少见的含着笑。
魏桓眼睛疼,闭上眼侧过头去,避开勿尘的眼睛。本来魏桓极爱看勿尘的笑容,因他的脸上常年冰川堆积,笑容珍稀;因他看她的笑容温柔宠溺,令人心里满满的溢着希望。然而此刻,魏桓心口抽痛了一下。她起身,略显吃力地穿上骑装,片刻以后手脚利索了,摔门出了里屋。
然后勿尘听到她喊了一声:“佩娘,带上我的弓箭再叫上沈玄,练骑射去!行了,麻利点,别偷懒!”
虽然才是三更天,外面顿时就灯火通明了。
这段时日魏桓病得起不来,这个半夜的急行练骑射是一个月来魏将军首次出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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