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闽粤之旅给薛家的孩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薛虬和薛舒辰还好,薛蟠和薛瑾萱都是初次出远门游历,心中那是兴奋得不得了。薛蟠虽是男孩子,但之前也大都只是在金陵城附近打转。薛家生意做得颇大了,薛老太爷和薛霖也不像以往那般经常出去视察。即使出去,薛蟠还要读书,也不方便带着他的。薛瑾萱是女孩子,平常出门的机会更少,因此一向端庄的她都笑容璀璨,难压心中喜悦。
他们一行人乘坐的是官船,宽敞舒适,还有随身伺候的人手,和平常的日子也不差什么。一路沿江而行,这个年代环境还没有被污染,都是原生态的青山绿水,山河壮丽,让人心胸开阔,心旷神怡。薛家几个孩子们都很欢喜,迷醉在这秀丽山水之间。
薛淞看着几人快意的模样,轻叹了一声。前世自己在他们这个年龄,每逢暑假寒假,都要外出旅游,放松心情,长见识,小时候是父母带着,后来大了些,也被允许着和同学伙伴做短途的,比较安全的旅行,锻炼自理能力。
对比起来,这些孩子虽然生在富贵人家,从物质享受和财富上来说,比少年的自己可强得多了。只是,此刻薛淞只觉着他们有些可怜,他们绝享受不到自由的生活。薛淞不禁沉浸在回忆中,当时只道是寻常,但这种单纯的快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书中描绘的如画河山,如今清清楚楚地显示在眼前,这让众人都觉得新奇不已。薛家几个孩子是大开眼界,每个人的感悟都各有不同。
薛虬在观赏风光之余,白天里也不忘了温书,每三日要做出一篇文章出来。薛淞也邀请了程先生和宋先生同游,两人欣然答应下来,古人外出的机会本就不多,出门在外条件也艰苦。而跟着薛家游历,一路乘坐官船,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很好,还很安全,这样的旅行,两人都不愿错过。一路上,程先生还要指导薛虬的功课,宋先生也要关照着薛瑾萱、薛舒辰姐妹,也不算白沾光,他们因此心里都很踏实。
白日里,洪师兄和薛淞经常在一处品茗聊天,下棋赏景,以此消遣时间。洪师兄原在工部任职,此番出京,是到福建总督麾下任重要差事,品级升迁了两极,到了地方后,也有实在的权力,也是一桩好事。因此,虽然家人留恋京城繁华,但他自己却是雄心勃勃,有意做出一番事业来的。知道薛淞在东南沿海的海贸做得红火,洪师兄也很感兴趣地向薛淞询问起东南一带的情况来。
薛淞把自己所知的细细说出。福建一带在古代是多山少田的地方,百姓生活艰难,很多人只得到海外谋生,下南洋的华人中,基本也以福建、广东人为主。
也正是他们的努力,华人才得以在东南亚立足生根,蓬勃发展。对这些先驱者,薛淞是怀着敬佩之情的,他们有勇气,坚韧不拔,吃苦耐劳,树挪死,人挪活,努力在艰苦的环境中挣扎着走出一条活路来,这种胸怀和精神,在古代闭塞麻木的社会里是何其难得啊!
洪师兄也是务实的人,以后他要在福建做高官,如果能让他多了解一些当地百姓的苦楚和求生的艰难,从心里对他们多些悲悯和体恤,在施政办事时给予百姓们支持和宽仁对待,那可是善莫大焉。
薛淞觉得自己能影响到洪师兄,能为福建百姓出些力,他就很满足了。此时,他心念一动,那红薯忠孝亲王正在各地试种,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结果,准备等到有十足把握时,在明年永明帝的六十寿辰时贡献上去一鸣惊人,眼下忠孝亲王已经向永明帝透了个口风,永明帝对此很感兴趣。
薛淞很希望这红薯能早一些出现在世人面前,尤其是那些土地贫瘠的贫苦之地。他知道红薯的产量和好处,希望能让那些穷苦的人尽快填饱肚子,免受饥饿的折磨。但这话薛淞只能埋在心中,他苦涩一笑,即使想做对百姓有利的事也不能为之。他没有胆量破坏忠孝亲王的大计,也不能扫了永明帝的兴致,皇帝的圣寿需要锦上添花。这就是他所处的世界!
薛家两个姑娘闲着没事时,与船上做活的媳妇婆子们也会说些家常话。婆子韩氏一家都在船上谋生过活,丈夫儿子是船上水手,韩婆子和媳妇在船上做饭、打扫兼伺候坐船的女客们。她们的住处逼仄简陋,吃食也单调,每日里只见她们忙碌辛苦,难得有休息之时,但谈起眼下的生活来,这对婆媳觉着满意得很。
“姑娘,我家当家的每月能从上头拿到一两银子呢,儿子少些,也有一吊钱呢。”那韩婆子谈起家中的生计来,是笑容满面,十分满足:“我们婆媳俩也在船上帮忙,吃住不用自己花费,一个月也有几百钱呢。再加上太太姑娘们的打赏,日子过得不错呢!”
“这也算不错?”薛瑾萱和薛舒辰面面相觑,压住心中的诧异。
她们出身富贵,所居的京城和金陵城也是繁华富庶的所在,平日里来往交际的朋友和人家也都是很体面的,几曾见识过这民间疾苦?
金陵薛家是富贵皇商不说,与薛霖交往密切的以文臣居多,都说文臣清苦,比不得勋贵宗室的荣华,但那种‘清苦’也只是没那么奢华宽裕罢了,哪里算得上真正的苦呢?
两位姑娘也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平素里也帮着料理家事,知道钱财事务。她们家中的大丫鬟,每月的月钱是一两银子;二等丫鬟是一吊钱;小丫鬟和粗使婆子只有五百钱;算起来,也不比这韩家人多多少。
但月钱只是下人们的一部分收入。逢年过节,主家都要给赏赐,还有日常伺候好的打赏,四季的衣裳鞋袜,吃食丰盛,这些算起来,那就是月钱的几倍了。因此,薛家下人走出来的神气,身上的穿戴用度,日常做事的轻松程度,韩家人拍马也赶不上,她们这银子赚得十分艰难啊!这她们还觉着过得很好?
“姑娘,咱们家幸亏有好亲戚提携,一家人能上这官船讨生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每月的银子都能省下来。我们打算着,省着些,攒下的钱想法去买几亩粗田,日子就过起来了。”韩婆子喜滋滋地道:“咱们再苦上几年,给小孙子攒些钱,日后给他上学花费,也能当个读书人了。”
“姑娘,咱们家原来也是庄户人家,地里刨食可不易啊!”那媳妇感叹道:“一年辛苦到头,能吃饱肚子就该念佛了。如今咱们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真是菩萨护佑了!”
薛瑾萱又问起了农人的生计情形,韩家婆媳捡着自己所知的和她们说起,听得姑娘们一片唏嘘。贫贱人家百事哀啊,这农人的生活可不是诗书中‘悠然见南山’那么诗情画意!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哪里来的自在生活呢?
薛瑾萱和薛舒辰心中怜悯,分别赏赐了二两银子下来。韩家婆媳欢喜不尽,叩头道谢,开心地退下,去厨房去给做些吃食来孝敬。
薛瑾萱和薛舒辰望着韩家婆媳雀跃而去的背影,都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趟出门,她们哪里会接触到这样的普通百姓,知道平常人真实的生活呢?她们心中也是自傲自己的才貌双全,气度不俗,如同明珠般的光华灼灼。可是现在想想,若是自己不幸生在平民百姓之家,要为口中食,身上衣而劳碌奔忙,她们还会是如今这般金玉一般的尊贵模样么?
就像同为一树的繁花,有的花瓣落在名贵的锦毡之上,映衬得格外的雅致美丽,尊贵不凡;有的花瓣不幸坠入污泥之中,零落成泥碾做尘土;其实,这只是人生境遇不同罢了!
所以要懂得惜福,这样才能福气绵长啊!宋先生和方氏听着两人的感悟,欣慰地感叹道。
薛淞自己则是一路注意教导着薛蟠和薛虬。每次船到岸补充吃用物品之时,薛淞都会带着两兄弟上岸,在当地繁华之处去游玩一番,看看那里的风俗人情。去那里最热闹的商铺,问一问热销的是哪些货物,产自哪里,价格如何,做到心中有数。
薛淞特别盯紧了薛蟠,让他多下功夫钻研,他日后会掌管薛家的生意,可不得通晓业务么?书中薛家一败涂地,除了薛蟠惹上人命官司的灾难外,但在那之前,薛家早已经是外强内干,入不敷出了。薛家的生意一直在赔钱,那些掌柜管事的悄悄地掏空了薛家的财富。而这些,薛蟠这当家人都糊里糊涂的。
停泊在一处大城时,洪师兄在那里做官的朋友盛情设宴款待他们一行人。洪师兄劝说薛淞,两位侄儿也不小了,都有了秀才功名,也该一同去学着应酬,长长见识了。
薛淞想了一想,便命薛蟠和薛虬两人收拾得整齐体面,带着他们一起去了。也对,他们迟早要面对这现实世界的,不可能一直养在桃花源,那不如在自己的引导下去正确认识。
那朋友的官做得甚大,这宴席盛大豪奢,还安排了丝竹歌舞助兴。那歌姬舞者都是年轻美貌女子,气质不俗。歌舞之后,又低眉顺眼地地为宾客斟酒,在一旁小心服侍,对一些宾客的调戏,虽然脸上笑容勉强,但也不敢明着拒绝。
这个年代的名伶名妓,要维持身价,有的架子还是挺大的,这样做派,未免有些跌份。不过,众人都是一付理所当然的态度。
回去的路上,薛蟠不禁好奇地问起来。他中了秀才后有一段时间也是四处清客和被人邀请赴宴,席间也有请了歌姬来助兴的。在他看来,那繁华金陵城的一些歌伎也及不上今日席上那些人出色,可这些女子为何不像金陵城歌伎那么讲究排面,好像还带着畏惧之情?是那请客的太有权势了么,薛蟠觉着有些不明白。
薛淞深深叹了一声:“因为这些女子出自教坊司,她们是犯官家眷,身份地位,比起民间的歌伎来还要低贱。一生很难赎身,生死命运也拿捏在官府中人手中!”
这样的命运,不可谓不悲惨!
“但在她家族、父兄、丈夫犯事之前,她们也是金尊玉贵的贵妇贵女啊!”
程先生在一旁也喟叹出声,官场残酷,富贵也不是能平白得来的!为官也不易,可谓步步惊心,必须要处处谨慎小心,持身中正,不为恶事,否则,说不得哪日就会因此被问罪。自己罪有应得也就罢了,还连累了妻儿老小一生,真是悔之不及了!
“那些官员,都是身后根基浅薄,无人扶持的么?”薛蟠不禁问道。母亲常和他夸耀起王家等勋贵之家都是几代富贵,屹立不倒,门第强盛。
“并不是!”薛淞望了薛蟠一眼:“华夏千年,朝代都更迭了无数回,除了曲阜孔府外,从来就没有不倒的高门世家!往往是,爬得高,摔得也重!只有遵纪守法,子孙争气,能对朝廷有用,才是能够保全自己家族的门道。否则,再如何煊赫一时,终会如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薛蟠和薛虬两人听了这一席话,不禁神情严肃起来。薛蟠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忽然觉着颈脖处一阵冰凉。他心中悚然,急忙连声答应下来。
他为什么会觉着惧怕,薛蟠心中有些不解,他只是个皇商,身上不过有个能长面子的秀才功名,以后还会有个不大的爵位,他又不会做官的,也轮不到他作恶吧?对了,他以后会安分地做这个皇商,绝不敢欺瞒朝廷,以次充好的!
他定会太太平平地过富贵日子的!明日请叔叔再逗留一日,去寻一个灵验的寺庙去拜一拜,今天真的有些受惊了。真不吉利啊!薛淞心中琢磨着。
蝴蝶不经意得扇动起几下翅膀,也许会引起千里之外的一场飓风。薛蟠不会知道,今日里他所受到的这场震慑,在日后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数十年后,薛蟠作为一个皇商,无功无过,太太平平地度过了自己一生。临终之间,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段段画面。惊吓之余,他说不出话来了。
“幸好,幸好,这不是我的一生!”薛蟠默念着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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