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芭菲去到库房。

    库房里的藏品迄今没清点完,在鉴定技术有限的过去,或许还存在伪品,但都是前任馆长们的多年收藏,必须慢慢确认。

    昨天赖利看她状态糟糕,让她先走,他来锁门。

    但在入馆时,芭菲和露丝媞芙做了约定,离开博物馆前,芭菲必须亲手锁上门。

    她还从没有失言。

    迎接她的一如既往,是古老时间留下的痕迹。芭菲坐到电脑前,打开了工作文档。

    她正着手一项研究,内容是旧神话与碑。

    立碑,一般人若是有宠物,宠物去世后也会在院中立个石头摆成的墓碑。

    节日里,也常见造型各异的碑用于点缀和装饰。

    芭菲的研究也涉及这部分,只限于前言。

    “……随着人类对世界的深入探索,大量不曾被踏足之地也被揭开神秘的面纱。比如人烟稀少、资源匮乏的南边小岛,北方白夜地被自然灾害毁灭的世纪前土著旧址……”

    “……石碑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却总是出现在意外之地,令行者感到震惊。徒步经临丛林,拨开宽阔叶片,现于眼前的是……”

    “……笔者所在的百世,也留存曾作为贸易品运送而来的石碑碎片……值得注意的是,石碑一旦被打碎,其间不易显现的文字,会即刻淡去,须经复杂的工艺,花费大量时光才能令其重现。“

    她已收集了不少材料,零零散散写了一些。

    赞助这项研究的梅梅拉奇基金会连协助出版都写在了合同上,只是距发表还有看不到头的漫漫长路。

    这项研究是露丝媞芙介绍的。

    此前,芭菲专注于神话学与动物之间的系列论文。

    五年前,露丝媞芙读到了芭菲的毕业论文,给她提供了百世博物馆的工作。芭菲还清楚记得,那篇论文的名字是:《月——有关神话中的月亮形态,跨度500年的绘画》。

    大四那年,她状态糟糕,基本没去上课,窝在家里写完了这篇论文。

    结束在线答辩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法看到“月”这个字,就像是传说中的狼人。

    之所以是传说,是因各个非人种族间秉持着互不打扰的原则。

    除却自己这一族,芭菲还从来没见过其他的种族。

    狼人对她是传说,她对其他种族也是。也说不定早见过了,毕竟自己不会大咧咧地跳到一个人面前,说“我不是人”——

    脑中骤然闪过,昨天薛真是不是说,卡卡特斯是恶魔?

    在人类中,也会有这样的传言。有些人以为迷,有些人却会当真,因而一直存在着。

    她单纯喜欢那几张画,并不清楚卡卡特斯的生平,相当于吞下了鸡蛋,还没去养鸡场看望下蛋的鸡。

    她也听说过恶魔,恶魔以一切为食,被她们这一族,乃至其他所有族群视作敌人。

    芭菲在搜索栏里打上“卡卡特斯”,手指一顿,还是删掉它。

    互不打扰。

    还计划好今天写完序言初稿。

    “……史学记录不仅是予人警示,也是代代所见所得的传承。关于石碑的研究,因其散落繁琐,使其呈现文字的方式各不相同,前人单拿出为学界内熟知的三两整理成册已殚精竭虑,要想在此基础上增加,更需耗费大量不可计数之物。因此,上古神话学的研究者往往倾向专注于将已出现的解读同往后时光中的相关内容结合。”

    “石碑在上古神话学中便成为避而远之,甚至被认作是不足为道的部分,相关研究仅有零星,令人扼腕……这也是生出研究念头起因……感谢梅梅拉奇基金会……”

    芭菲靠在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要将身体拉长到极限。

    饿了。

    她撑着桌子站起,挺直身体,脚步有些虚晃。

    不管是人还是非人,都要按时进食。

    工作食堂,离本馆不远,游客提前预约后可以进入,名额有限。博物馆员工每月都有刷卡额度,但大部分同僚吃一段时间就厌了。

    博物馆地处市区,走几步就有饭店、餐厅、咖啡馆,不乏去处,但芭菲不愿找地方,连续五年,只要上班都去食堂吃,一个人坐在室外的桌旁,欣赏街道风景。

    快到十二点,她拿着卡出了门,遇到隔壁近代科的同事科尔曼。

    “芭菲小姐,一起去吃午饭吗?”

    “不了,”芭菲边锁门边说,“我去食堂。”

    哈尼要拍科尔曼的肩膀,后者却跟了过去:“附近开了新店,不远,厨师团队是托莲来的。”

    芭菲不明白,她至少拒绝了这人十多次,为什么对方还能再开口。

    “谢谢,食堂就很好。”她进了楼梯间,大步跨上台阶。

    博物馆每天的人流都不少,从几年前的火灾后开始了限额参观,分时段预约。太阳暖洋洋落在身上,芭菲打了个哈欠,走过平整的石砖地。

    有人横穿过人群,不缓不急地走来,站在了她面前。

    起初,芭菲要绕开,余光扫去。

    本只想看一眼,脚步却不自觉地停住。

    还未说话,整五年未能化解的泥团,带动着呼吸一齐涌上胸口,堵得人发慌。

    男人身形高大,额上带着一条疤痕,芭菲记忆中那双湛蓝无比的眸子依旧。男人用这双眼睛望见芭菲,好似正在看着她封印在心底、始终没法面对的往日时光。

    “芭菲,”他双手揣在薄卫衣的口袋里,露出满口白牙笑说:“有幸一起吃个饭吗?”

    芭菲的嘴唇嗫嚅,从中吐出他的名字,却只有她一人听见。

    “安杜……”

    “别请假了,直接逃课,多刺激啊。”

    二十岁将近的秋天,芭菲在托莲排名第一的文理学院读书,艺术系艺术史专业。

    当时她读大三,毕业后的去向基本敲定:她会成为苏格拉克拍卖行的拍卖师。在这女性远少于男性的行业里占据一席之地。

    厌倦了上班,她就会回到学校,继续读书。

    未来或许不轻松,但道路已铺好。

    彼时,她最好的朋友霍尔在托莲国立第一大学读商科,很快就要启程去海外,读大四,毕业时会拿到两个学校的毕业证书。

    临行前,正是霍尔二十岁生日,他约了些朋友,一起去他家的小岛上,为他庆祝并送行。

    芭菲是受到邀请的人之一。

    二十岁,是能喝酒的年纪了。终于能正式走向名为大人的阶段,光开酒当然不够。

    “偷偷来。”霍尔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不可能。

    学校管理严苛,逃课后果严重,芭菲拜托妈妈帮忙。

    奥克塔维娅答应帮芭菲向学校请假,在电话里叮嘱芭菲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芭菲那时还会认真回话:“和霍尔在一起,没事的。”

    在大学前,霍尔和她一直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两家大人的关系也不错。芭菲知道霍尔不喜欢吃茄子和黄瓜,霍尔也知道芭菲每天雷打不动,要喝2000l水。

    霍尔是公认的交际明星,和谁都关系友好。芭菲则性格直爽,有什么想法全表现在脸上,很少有人能完全招架她的风风火火。

    在所有人里,霍尔是和她关系最好的。

    派对开始前一日,霍尔驱车到芭菲的学校来接她,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安杜比霍尔大两岁,是霍尔的表哥,每年节假日,安杜都会来霍尔家,芭菲也同他打过几次照面。

    安杜靠橄榄球特长进入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当地的橄榄球队,在世界各处参加比赛。

    那天见他,他的额头上新多了道疤痕。他用这道伤疤为队伍换来了胜利,因此将它当成光荣的勋章。

    他说着自己去海外的经历,把托莲之外的地方贬得一无是处。

    “要说你爱故乡我还能听下去。”芭菲听了几句,没法忍受:“但你说的都是什么?别人没称呼你‘先生’?全是抱怨。我只觉得你的心太小,容不下整个世界。”

    她说这话并不是想刺激安杜,纯粹将所想说了出来。

    一瞬没人说话,霍尔打起圆场:“每个人看法都不同——”

    “哈哈哈,”安杜忽然朗声大笑,手绕过驾驶座椅背上,有意无意地捏了下霍尔的后颈,通过后视镜扫了眼芭菲:“你的朋友还真是无趣,较什么真。”

    安杜神采飞扬,作为寿星的霍尔倒是闷闷不乐。

    霍尔在安杜面前,总是表现出被压一头的样子,而安杜不尊重人的态度,以前就让芭菲不爽。

    看在是霍尔生日宴的份上,她没说什么。

    岛上别墅里已来了几十人,用彩带与礼花迎接了霍尔这位主角,俗套得很,但气氛热烈。

    一群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在岛上彻夜派对,一连三日,灯火通明。醉倒后的同龄人和尸体没什么区别,每晚芭菲想回房间,都要跨过昏睡在各处的人。

    她和安杜住在同层,几次撞见女人从他房间里出来,都是不同的人。安杜故意和她对上视线,没有一点儿尴尬,还刻意在门口和女人搂抱拥吻。

    芭菲听过不少烂事,亲眼见还是第一次。她别过了脸,重重关上房门。

    或许是人太多,这几日她和霍尔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他像有意躲着自己,正如几年前薛真揍了他的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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