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属官,本该像是小朝廷。
给太子讲学谏言、预理政务,也是给未来天子摄政打下个基础,新一代的政权核心,就在这里集中。
可惜近些年来,东宫的属官过得愈发凄惨,不是在朝堂上被人排挤得一句话说不成,就是家中亲族莫名其妙地和各种官司牵扯上,有的毁名、有的伤命。
经过一段时间的人员大缩减后,如今聚集在太子身边的官员,倘若不是茕茕孑立、一身傲骨,就是忠肝义胆、树大根深。
“郑主簿来得好早,叫小王等得辛酸!”
郑煜甫一下车,却见一郎君负手立在门外,于是赶紧上前行礼。
“广平王折煞臣了,”他作揖道。
“哈哈哈,”李俶笑着将他搀起来,“你我之间,无须讲这些。”
李俶与永王年仿,几人自幼在一同长大,情谊自然深厚些。
“当日会试毕,我便和阿耶说该要子熙,否则这些蠢人定要埋没人才——你看怎么样,”李俶说着拍手,“一眼没看到,你就给埋进翰林院去了。”
“我本眼巴巴地等着,可皇爷爷蛮不讲理。一纸调令给我支到朔方去了,”两人许久没有见面,李俶一路上说个不停,“昨日刚回来,还不待我去找皇爷爷理论,你竟然又被安排回来了!”
郑煜轻笑着摇了摇头。
“还未给你接风,等你空了随便找地方吧,”他轻声道。
“找、必定要找,”李俶道,“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朔方的口味又酸又咸,我做梦都能梦见胡麻饼和煎蛋毕罗。”
“你去朔方公干?”郑煜问。
李俶:“朔方要换节度使,看圣人的意思大概还是个胡人——晚上咱们找个地方,我与你细说。”
“朔方倒不甚要紧,”郑煜看着他叹了一口,“另有一桩要紧事需请教你。”
李俶看着他愣了一下。
心道官场上走过一遭,见识了人情冷暖就是不一样。子熙那么一个开朗阳光的小郎君怎么也心事重重上了呢?
走过几重宫阙,这本是郑煜自幼长大的地方。
可如今看来,熟悉被消耗殆尽,空荡荡的宫室中处处弥漫着陌生。
自从永王建府另居,他们和太子之间的交流,就变得少之又少。
至于右相……只能说人为官和教人到底是两码事,他与永王这些年,多多少少有几分真情谊在,可想想当日张均学士的境遇,又怎能不多想,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右相精心烹制的另一柄杀器呢?
郑主簿官职低微,但是相貌英俊又与太子跟前的红人谢暃关系不错,所以日子清闲又有些趣味。
最难得的事他仍在张均手下做事,两人相见时红了眼眶,感慨因缘际会、人生无常。
……
“安思顺任朔方节度使?”李舒瞪大了眼睛,“那人不是东平郡王的亲戚吗?”
“也不知道圣人是如何想的,”谢可儿正在做女红。她的婚期已定,就在中秋之后。
“不管圣人如何想,我们还是过自己的日子,”李舒说着将手中绣绷放回竹篓中。
帕子半旧,绣字却崭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舒儿啊……”谢可儿对着那行绣字看了良久咂嘴,“你不对劲。”
李舒猛地抬头,“怎么?”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颜色了?”她拎起手绢的一角,“这也太暗了点吧?”
李舒眨眨眼,考虑着要不要将东西抢回来。
“还有这诗,你什么意思?”她猛地发力,捉住李舒的手腕,“看来你和小郑郎君……”
寿王府一别之后,隔天郑煜便托人送了一根白玉发簪到府上。
成色极佳,一看就非俗品。
……
“去年我与夫人拌嘴,不是你将我劝回去的吗?”那日给广平王接风的对饮上,广平王李俶纳闷得要命,“彼时你和我小叔叔一唱一和,我看你明白得很啊。”
郑煜捂了额头,“旁观者清,从前事情终究没落在自己头上。”
李俶撇嘴饮尽了酒。
心道岁月不饶人,连子熙都已经到了思考情感问题的年岁了。
“这样想,”李俶点点桌子,“你对那娘子当真有些意思?”
郑煜微阖了眼,脑海中空空如也,仅余她发梢缕缕清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道,“总盼着能多见她一面,就是说不上话也行。”
李俶猛地一拍桌子,“你我相交十余年,子熙,”他道,“连我阿妹那般花容月貌的娘子你都没动过心思,这回我看着,你是跑不了了。”
心思。
两个字在郑煜心上琢磨。
从前在翰林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前途几何。
倘若和张主簿一般消耗几十年,那牵扯谁家的娘子都是罪过,可是如今能到东宫……就算仍低微得要命,但是最起码还算有些资本。
“听我的,”李俶道,“该出手时就出手。”
“李尚书是名仕,虽没什么势力但是家风一定不错,更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你中意的,”他继续说,“你这样的出身,我最怕哪天皇爷爷想起来,给你抓去做个驸马,那你这辈子仕途无望——要当真能成好事,于我和阿耶也是欢喜的。”
“只要你们两情相悦,”李俶道,“李尚书那边,我和小叔叔去给你搞定!”
郑煜听罢饮尽了杯中酒,目光灼灼。
此后李舒回赠艾叶小香囊一个,捡了两颗奇大无比的东珠做穗,附言“白玉无价,谨赠明珠聊表心意,他日若寻宝物,更赠郑郎君回礼。”
隔日郑郎君手书“木桃以投,未料琼瑶之报。”
彼时李舒的手都在抖。
虽然两个人见面不多,但她知道,那人绝非轻浮之人,在短暂的相处之中,更越矩的那个人显然是自己。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她自五岁上就会诵了,当科探花郎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有点快了?”想了半天,她还是去问谢可儿。
“可快点吧,”谢可儿直朝她翻白眼,“打春闱到现在都多长时间了?”谢可儿掰着手指,“好家伙,都大半年了——你要是才见面的时候议亲,现在肚里的孩子都两个月了。”
“谢可儿!!!”
等了两天,苦临了两天字帖。
李舒终于递出了自己的一张回信。
苎麻宣纸松烟墨,还夹一枝含苞待放的石榴花。
“永以为好也。”她写道。
……
“娘子,有人递帖子进来,”门外有人道。
“送进来——”谢可儿扯着脖子喊。
一个锦盒,一张名帖。
“永王妃……邀你八月十五去——花萼相辉楼!”谢可儿打开名帖惊道。
“天上来的大毕罗!”她叫喊着,“看来永王妃是听郑郎君说起你了,想要见一见、考量考量了。舒儿,你可要好好表现啊!”
李舒没听清耳边大声的呼喊,她目光被锦盒中的事物吸引。
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色牡丹,娇嫩地绽放着腰肢。
谢可儿终于看过来,“黄色的!”
“哪里有黄色的牡丹!”
“我从来都没见过黄色的!”
“好看啊舒儿!真好看!”
李舒缓缓抬起手,拂过安放在花枝身侧薄薄一张硬纸上。
他文字清晰地烙在白色便笺上:
“定不负相思意。”
心在跳。
你看,就是这样不公平。
它明明已经这样连续不断地跳了十几年。
可是唯有在此时,她才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只是从遇见他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这一生来去匆匆,遇见多少人,可遇见他的时候,和过去未来的每一个都注定不同。
月老阁百千根匆忙的红线中,有一根属于你我。
从我们的名字出发,在此时此刻交汇。
从此我们命运纠缠,一场盛大的爱情登场,打穿三界之境,坐透轮回忘川,注定消磨直到时间尽头。
……
“你……等了多时了?”李舒出了小门,就看他负手立身在侧。
虽然中秋将近,可两人到底还是没耐住相思扰人,私下约定了见面。
“起得早了,”郑煜道,“便提前出来走一走。”
“花很漂亮,”李舒道,“我插在瓶子里,现在已经全开了。”
“本以为你会簪,”郑煜笑笑,在前面带路。
“这么珍贵,怎么舍得?”李舒道,“我的脑袋可没那样金贵——可儿说她这辈子没见过这颜色的牡丹,兴奋得恨不得天天趴在我那瓶子上。”
“机缘巧合,”他说,“太子殿下赠了洛阳新培的花种给永王,我只是借花献佛。”
李舒点了点头,“看来我运数不错,这缘分赶得恰巧。”
郑煜回头,他的眸子亮亮的,“是我得了时运。”
李舒没忍住笑出来,“行,算你的——我们去哪?”
“昨日我问俊甫,他平日与谢家娘子在一处时多去什么地方——”
李舒:“你问他作用不大,他与谢家娘子早在学堂便定情,此后被润煦看得厉害,难得独处。”
郑煜点点头,“他说唯一一次与谢家娘子出游,是到骊山郊游。”
李舒脚步顿了一下,“……骊山?”
有谁家的郎君……头次约会时爬山的吗?
郑煜心中微叹了口气。
不怪他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是……他身边皇子权贵的婚事都是家中早早安排好的,寻欢作乐都在乐坊、妓坊之类的地方,好像也不太适合与小娘子同去。
仔细数来,只有欧阳朗一个私定过终生,还被大舅哥拿捏得死死的。
“可以骑马,”郑煜指了指巷口他牵来的两匹马驹。
李舒的眸子一下子亮了。
还好,郑煜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陎娘子到底与寻常娘子是不一般的。
她麻利地牵马上蹬。
襦裙翩跹丝毫不影响她行动如风。
玉簪隐在堕马髻中,乌发中金钗两股,粉白芍药一朵,她回头望自己,便如在画中看出来一般。
“子熙?”她说着转过头去一夹马腹,“跟紧了!”
小黑嘶鸣一声,在原地踱了许多脚。
她笑着回头,从自己手里拿过辔头。
李舒忍笑道,“看来临阵磨枪容易退步。”
郑煜摇摇头,这小娘子上了马,自己就只有仰望的份儿,“还好退得够慢,勉强给李娘子撑撑面子就行了。”
“李娘子?”她瞥了一眼。
郑煜看她。
“太生疏,”她坐正了身子,手上微微用劲,马儿便听话前行,“叫舒娘?”
郑煜笑着摇头,“舒娘。”
“嗯,”她眉眼弯弯,策马前行,却不好意思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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