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郑煜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生辰快乐”，李舒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来已经十九岁了。
郑煜开玩笑道，“若你早说并不记得，我便不赶回来了。”
“那可不行！”李舒说，“我虽记性不好，却是会翻旧账的。”
从前都是谢可儿忙前忙后地张罗，李舒对这些事，从来都不甚热心。
不过现在……
“过年的时候，我领着函清去铸币局兑换通宝，路上难得逛了逛集市，给你寻了个好物件，”郑煜说着拉起李舒的手，一手探入怀中正欲取出什么来。
“铸币局？”李舒问道，“灵州竟然能够铸币？”
“朔方是军政大道，比邻漠北，战事频发，”郑煜说，“自当年王忠嗣将军为节度使时，圣人便将道中铸币权下放了。”
“只是这权利现在还在王将军旧部阿不思的手上，”郑煜说着微微皱眉，“这位朔方节度副使可没少给张公脸色看，我等如今想到他的面孔还心中发憷。”
他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真遇到了什么了不起的难题一样，将李舒逗得一笑，“既然是王将军的旧部，心一定是向着太子殿下的，他能给你们好脸色看才怪了。”
“是啊，”郑煜说，“当日我到铸币局去，主事人见了我，如同见鬼一般。若不是我及时拿了飞钱出来，我看再多呆片刻就要被赶出门了。”
李舒笑起来，“亏你想得出来，给我送了那么多通宝，干脆累死函清算了。”
“哦？”郑煜一挑眉，“这不是我们舒娘自己说的吗？你在信中抱怨，李尚书已经多年未给过你压岁钱，新年也往往凄清冷寂，我这不是想着……”
原来如此。
李舒无奈地笑起来。
她还纳闷一向正经的子熙是怎么忽然来了奇思妙想，原来竟然是自己给的灵感。
“话不能全这样说，”李舒道，“我改日若说想尝尝天上瑶池琼露滋味如何，你还能当真上天去给我取来？”
郑煜正色道，“我也多少会有些评判……若并不是极难的事情，你既然提了我为什么不做呢？”
嗯……
想不到是这个展开。
李舒抬眼看了看郑煜认真的神情。
糟糕，他这么说话真是……有点诱人啊。
“生辰礼，”郑煜从怀中拿出了手帕包裹的物什，缓缓打开，“函清说但凡娘子都喜欢金银这类亮闪闪的东西，鼓动我打支钗子送你。”
“可他就着这个由头在外面逛了许多天，回来耷拉个耳朵说手艺差的太多，”郑煜无奈道，“于是我只好亲自出马，定了这个，”他将玉镯轻轻放在李舒的手中。
没有一丝冰冷，带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温度。
“别的我不好说，看玉倒是还可以，”郑煜说着看向李舒，“这还要多亏殿下才名在外，旧日收的玉器琳琅满目……你看看，喜不喜欢？”
李舒将镯子拿起来，窗缝中透出一点点光亮，正好映照出它通体晶莹，有种没法形容的剔透之感。
“自然不及长安城中那些名贵的玉料，颜色也差了一些，”郑煜微微皱眉。
他在灵州的玉器铺子中左挑右选，此处固然比起周边已经算得上繁华，与长安城还是差着十万八千里。舒娘就算再不喜欢打扮，她见识过的奇珍异宝也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
“很……漂亮，子熙，我很喜欢，”她说着将镯子递给郑煜，是示意他给自戴上，“我眼光不太行，却也知道这东西少说抵你半年俸禄，郑郎远在异地，竟然花钱这样大手大脚吗？”
镯子滑到李舒手腕上，尺寸刚刚好。
还好……郑煜想着，还好自己牵她手腕时候的记忆那么深刻……很合适。
“我并不缺银子花，”郑煜坐正了，手摸了下鼻子，“你喜欢就好。”
“当真不缺？”李舒笑了。
郑煜被她盯得终于开始心虚，“不缺。”
在灵州，他当掉了出门时身上最值钱的那块玉佩……说起来那东西大概是自己束发时永王送的。永王费的心思不少，从玉料到雕工无不顶尖。
自己将玉佩解下来的时候，玉楼的掌柜两眼放光，直接将自己引到了内室，说这一屋子都是给自己家女儿攒的嫁妆，外面的全加在一块也抵不上内里一件，郎君随便挑。
“嗯，”李舒摸着下巴说，“郑郎不缺高官厚禄，现看来也就缺……”
郑煜看她，“嗯？”
李舒凑到他耳边说：“缺个当家的娘子罢。”
“过了这一日，我便十九了，”李舒含着笑道，“子熙再不抓紧一些，李娘子就快成了长安城中出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郑煜微一挑眉，方才好不容易平复的那一腔热忱又有复燃的苗头……他只烧一伸手，就揽住了李舒的腰。
“我抓紧，”他哑声说。
李舒红着脸攀上他肩膀。
他偏头在李舒颈上轻吻，她攥着他衣领的手指渐渐缩紧。
……
“子熙啊！你还不饿吗？”
永王站在门口气急败坏道。
两人在马车里实在耽搁了太长时间。
莫说他和王妃都快要对着午饭睡着了，连车夫都不堪其扰，已经躲到府门前背阴的地方吃起门前侍卫给他顺出来的馕饼了。
“就算你连夜赶路不顾上饿，也该想想李娘子吧？人家打了一上午马球，就不能先吃顿饭歇歇脚吗？”
马车内久久没有动静。
李璘就快气急败坏转身走开的时候。
车门终于被推开，郑煜先一步跳下来，回头去拉李舒。
门前侍卫看着有趣。
今日这李娘子怎么忸怩上了，平日里下马车不是连个车凳都用不上，身姿轻盈、说跳就跳的吗？
……
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郑煜便已经踏上归途。
他不能在长安逗留太长时间，晚间还能赶上一段路，直接宿在京畿的驿站中。
“许久不见，黑骢倒成长了，怎么现在这么听你的话了？”李舒和他骑马并行，两人正向尚书府走去，“其实你不必特意送我，路上奔波，你早点走，还能在驿站多睡一会。”
他眼底乌青难掩，不知道已经接连忙碌了多少日夜。这两日着急赶路，又肯定没办法好好睡觉，李舒看着只觉伤心，想想这番劳累都是为了自己，她又十分难受。
“我从南门离开，总归顺路，”郑煜道。
小黑适时地嘶鸣了一声，想戳穿主人蹩脚的谎言。
李舒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黑骢看到你，就忘了我了，”郑煜拍拍小黑的脑袋，“看来也是个见色忘友的主，我改日要给它寻个媳妇，将它看管一番。”
和黑骢相交可真是个体力活。
它本就是万里挑一，是能直接进贡给皇室的好马。灵州官衙马棚中又多是军马，都是沙场拼搏过，带着血气的好汉。几个月相处下来，给黑骢前些年里好不容易被永王府磨平了的心性彻底翻了个面。
郑煜上任以来，单在小黑身上摔过的跟头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好在严师出高徒，如今郑煜的本事，也终究今非昔比了。
“子熙。”
“嗯？”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啊？”李舒忽然问，“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去灵州陪你吧？”
说来也奇怪，在永王府的时间也不少，可李舒却好像从未听殿下或娘娘说起过郑煜的生辰。
“呃，”郑煜的神色却微微有些改变，“你若十分想念我便给我来信，灵州路途遥远，你一人上路我也不放心。我眼下虽忙，可几天假日还是要得来的……”
看他神色闪躲，李舒有点犹豫了，“若有什么禁忌在里面，我便不问了。”
“没有没有，”郑煜忙道，“只是因为小时候阿耶走得早，阿娘又一直在生病，从我记事开始，家里便没有人过过生辰了。”
他努力用个轻松些的口气，好叫李舒听着没那么沉重。
“不过我也并不很凄惨的，”他道，“在王府的时候，殿下都拉着我一同过生辰的，后来王妃嫁进来，还会给我俩煮汤饼吃——小时候宫中也有赏赐。”
“噫，还说不惨，”李舒听着都快要掉眼泪了，“都记不得生辰还在这跟我摆笑脸。”
她做出了个哭泣的面孔，可爱得要命，郑煜笑着逗她，“你也没有嘲笑我的本钱——是谁在信中哭诉说她家阿耶从不记得自己生辰，连吃个汤饼都要去别人家？”
“哇啊啊郑煜，”李舒气急败坏，“我刚有眼泪出来，你硬生生给我气得憋回去了！”
“哈哈哈，”郑煜策马离李舒近了些，将怀中手帕递给她，“快擦擦泪，别被风吹坏了。”
“你出息了郑子熙，”李舒擦了眼角的泪，手帕被他拿回去，“都能一只手握缰绳了？”
“嗯，这算什么？”郑煜挺直了腰板，“现在放下两只手也不算事，估摸着再练上几个月，我便能在马球场上和舒娘一较高下了。”
他说着作势要松手，被李舒喝止，“还是算了，黑骢陪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本来就心情不佳，你惹了人家，再叫你受点伤那多不值当。”
郑煜捏紧了缰绳。别的事情上他多少都有些把我，只有这桩事，还是老老实实地听安排吧。
“要么你选个日子，我单独给你庆祝一下？”李舒说，“你喜欢哪个月份？还记得你是什么季节出生的吗？”
郑煜抬眼看了看她。
没有印象、没有人说过。
记忆力有阿耶看自己时嫌弃的眼神，他那时可能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世上过。
可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就像那年正月里的大明宫，她们相遇的那一天，长安漫天飘舞着晶莹的雪花。
“冬天吧，”他说。
“冬天啊！”李舒笑着凑过来，“冬天很好啊，我阿娘说冬天出声的小孩都聪明，我就是生得晚了，拖到春天了才这么笨的。”
“你喜欢年头还是年尾……还是年头吧，你看刚过完了年还能过生日，这样可以多开心一段日子……初几、上元你喜欢吗？上元没有宵禁，可以在外面玩一整个晚上，我以前总是想，要是能在这一日过生辰该多好，这样集市上那些好玩的东西，我都能央着阿耶买给我……”
郑煜笑着，静静的听。
和她在一起时自己甚至可以不讲话。
可他一整颗心，却被踏踏实实地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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