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回到家中,还不待消化与郑郎匆匆一面的心头激荡,便被季叔急吼吼地引到了后院。
“阿郎已经等了娘子多时,”季叔笑着说,“早便吩咐了今日要给娘子庆祝生辰呢!”
李舒听得脚下一绊。
生辰?
她看了看前面季叔的神色,又实在不像在开玩笑。这老翁……什么情况?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他们好像前些日子才刚刚吵过架吧?
“季叔你跟我说实话,”李舒上前两步到季叔身边说,“我阿耶是不是看了大夫,查出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季叔被吓了一跳,“娘子胡说什么呢?多不吉利。”
“不应该啊?”李舒挠挠头,“再不就是……他被贬官了?发配边疆了?”
季叔神色一顿。
李舒的心却反倒放下了几分。
看来自己猜得不错,这老翁果然是有了事情时才会想到自己。
“娘子一会儿听阿郎与你说罢,”季叔叹了一口。
小厮推开门,李舒走进厅堂。
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室中已经燃了不少烛火,此刻亮得耀眼。
李振山低垂的眼眸抬起,他眉头紧皱。
李舒看到他这面容便胸中一窒,恨不得马上转身离去,再将门重重摔上。
又是这个脸色。
小时候他摆出这脸来便定是要呵斥自己贪玩,阿娘走后他就像是把这副面孔嵌在了脸上。
既然想软下心来与自己缓和关系,为什么就连对自己笑一笑都这么吝啬呢?
“阿耶既然这么不想看到我,我便不打扰了,”李舒遥遥行礼,“今日阿耶费心了。”
“舒儿。”
李舒正要转身,却被阿耶叫住。
舒儿……
他很久没喊过了。
“舒儿……坐下一起吃个饭吧,”李振山说着,在两盏酒盅里倒满了酒。
……
哪怕是在一个时辰前,如果有人说李舒有朝一日会和阿耶对饮,她都会觉得那人是在做大梦。
可眼下……阿耶面颊微红,甚至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李舒才真觉得恍然若梦,不是自己疯了,就是阿耶疯了。
“我阿娘一定酒量极好,”李舒仰头饮尽了杯中酒,“看来我的本事都跟你没什么关系,阿耶。”
李振山抬起头来,朦胧的视野中,好似透过一张相似的容颜,又见到了故人。
“我没用,”他淡声说,“什么都给不了你。”
心中蓦地钝痛,李舒的眼眶已经红了。
不得不承认,无论再失望多少次,对父亲,她都永远期待温情。
“舒儿,”李振山坐正了,“我的调任文书已经到手,过两日,便启程前往洛阳了。”
“东都富庶,阿耶忙碌半生,也该去享享福了,”李舒道。
她明白李振山此刻的痛心。
东都固然好,宫室宗庙齐备,可圣人年近古稀,还能不能有下一次巡游洛阳的时候?他自入仕起便日日在天子脚下,如今官职明升暗降,生生地给他从政治中心里剥离开来。纵再有多少繁华又如何?恐怕在他心里还不如远贬他乡,却能做一方父母官来得痛快。
“是……是啊,”李振山点了下头,“这是……圣人体谅我。”
他一行老泪划过沟壑纵横的面颊,蜿蜒曲折,也叫李舒的心随之沉浮。
“我已经不盼什么了,”片刻,李振山才道,“只有一件事。”
李舒看面前这一桌酒菜,心道终于来了。
“舒儿,你的心思阿耶明白,”他严肃道,“可眼下阿耶,哪里还有给你做支撑的资本啊?”
李舒抬眼。
这样柔和的开场,是她没想到的。
“倘若我还能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坐他十年——哪怕只是在长安再呆上几年,最起码挺到你出嫁,此刻这般话,我都不一定会和你说。”
“可是舒儿,不行了,咱们……被人家赶走了。”
李舒听得难受。
他日以继夜、兢兢业业地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没换来他想要的。
“阿耶,子熙不是那种人,”她说出话来才发现,嗓音微哑,被杂乱的情愫堵得严严实实。
“那个小孩……也不容易,”李振山道,“可是舒儿,你自己想想,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池中之物吗?”
“不论他是个什么出身,他在皇家长大——他见识过的都是些什么?他如今是落拓,可他能一辈子只当这个漂泊在外的小刺史吗?”
李舒想要开口,却发现完全没办法反驳。
从见到郑煜的第一眼开始,不论是他在国子监的监生中、东宫众属官里,还是和永王交好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才子堆里面,他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不一样。
只要接触过他的人都能看出来。
“舒儿,”李振山敲了敲桌板,“这个孩子,要么得遇良主、一飞冲天,”他顿了一下,“要么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不论哪一种,你想一想,阿耶舍得把你嫁给他吗?”
两人默了半晌。
晚风吹开了窗,烛火摇曳。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
李舒忽然想到。
不论多晚,家中院里总是燃着灯笼,自己屋中的灯烛更是必须整晚亮着。
就说为这一桩小事,每年阿耶得多花销多少烛火钱。
“子熙……并非贪慕权贵之人,”李舒终于开口,“或许也有乡野小县,安稳度日的一天。”
李振山放下酒杯笑笑,“舒儿,你还太小,不明白这世上多的是无能为力。”
“你阿耶我自诩清廉,”他说着振振衣袖,便好似真有清风自他身上抖落,“可扪心自问,就真没做过龌龊事吗?”
他的眼很红,惊怕了李舒。
她一直以为,不,她一直坚信,不论阿耶如何不通情理,如何顽固执拗,可他于官场上必定行端立正,绝对是个能流传千古的好官。
……郑煜呢?
就算最终广平王真能……
他便能就此高枕无忧,安心度日了吗?
太子和永王可以毫无嫌隙吗?右相积威日久又怎么能一朝之间消散殆尽?他做过两家臣,多少年之后帝王回首的猜疑,又当真能被情谊抵消吗?
再说……高官厚禄、名利皇权,彼时沾染一身尘埃的郑煜,还是今日自己爱慕的郑子熙吗?
李振山摆了摆手,“罢了,”他说着从身旁拿出个匣子来,递给李舒,“你看一眼。”
李舒接在手中,轻启匣盖,灯烛赫然映着朱砂纸上两个漆黑的墨字。
“聘书。”
只可惜,这字迹李舒认得。
谢暃谢润煦的手书,当年同窗时先生夸赞了千百遍。
“谢公今朝送过来的,”李振山道,“你若收了,便留在长安,不必与我同赴洛阳了。”
“若你仍不改主意,就此烧了就行,”他说,“润煦年岁不小,家里也该给他相看新妇了。”
……
郑煜在京郊长亭内勒马回望,夜色中的长安城远看灰蒙蒙的,与寻常州县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那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和李舒共情,忽地觉出了黑夜的可怕。它吞噬一切,在它笼罩之下,没有任何事可以变得不同。
所以才应该有光。
他想李舒是对的。
或许只是因为长夜中还有一盏烛火,太阳才终于燃起了点亮自己的勇气,奋力和无尽的黑死战到底。
今早刚刚见到永王没多久,他便拉住自己说。
他说花了大功夫去查探,李尚书调往长安,当真跟他郑子熙没什么关系。李振山失宠已久,其实仔细算起来,从当年王忠嗣将军谋反的案子之后,他的职位就再没变动过了。听吏部的意思,圣人本来想让他在礼部历练一番,回中书省做中书侍郎,也算成为宰甫,才配得上他为官这些年的好官声。
只是其中错了环扣,坦途戛然而止。
“李尚书与王将军有关?”郑煜疑惑,“可李公在朝中看起来是个顽固的‘中立党’,向来不偏帮一方……”
“李尚书初入仕时就职在兵部,”李璘细细道来,这些消息他已经收集了有些时日,只是可惜当年王将军的案子太大,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了,“彼时兄长遥领朔方大都护,王将军在外为他征战,李尚书往来递送文书,逐渐便与王将军相交了。”
“后兄长被封太子,李尚书也随之先进东宫,后入中书省,再到我婚仪时入了礼部,可以说与王将军和殿下不无关系。”
显然其中有问题。郑煜心中烦恼,还差了些什么,李尚书和太子之间究竟还有什么。
可现在的问题是……
郑煜对着长安城叹气。
李尚书的境遇越难,娶李舒这件事便越艰辛。
唉。
他叹气。
莫说李尚书不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他。
就是他自己尚不知晓前路在何处,只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有时他会想到中秋节的兴庆宫,谢暃的话像是幽灵一样在长廊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如果,李舒有更好的选择,她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
……
“阿耶,”李舒将聘书拿起来,在烛火上点燃。
灰烬落在白瓷的碗中。
顷刻之间,一纸深情错付。
“我知道该考虑得多一点,不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您,”她看着阿耶,语气坚定。
“可我想过了,不论子熙日后是封侯拜相、青史垂青,还是在这乱糟糟的争斗中卑微地作为一颗棋子泯灭在宦海泥潭中,”她说,“此刻我没有选他,会后悔一辈子。”
……
想什么呢?
郑煜自嘲地笑笑。
我若与李舒说,“我给不了你幸福,你快去另寻佳人罢。”
怕是话还没有说完,拳头就已经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了。
人家个小娘子都不怕,你平不了天下,庇护一家和乐还做不好吗?
他转身策马,踏上了返回灵州的路途。
其实他现在有些头晕。
出门的时候,衙门中急报耽搁了,他不眠不休赶了两个日夜的路,才终于将将在李舒生辰这一日到达。
但是他此刻很开怀。
他想到之前函清拿来的金钗样式,已经被他稍稍改动后交给永王了。
他会请全长安城最精巧的工匠,给她打一支独一无二的钗子。
这将出现在他的聘礼礼单中,也会插在她新婚发冠下的乌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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