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子足够厚,就是味道一般,”郑煜将柜中的棉被拖出来,望着其上的点点霉斑叹了口气。
李舒已经捧着包裹,枕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觉。她闻声坐起来,揉了揉眼。
“没事,”她道,“我可以不睡。”
郑煜瞥了她一眼,从柜子中挑选了品相还算可以的被子铺在床上,又走到桌旁去托住李舒差一点就砸下来的下巴。
“去床上躺着,你需要休息,”他道。
“嗯……”李舒摇摇脑袋,“你也要休息——我可以在桌子上睡。”
她说着又要跌回自己已经发麻的小臂上去,嘴里喃喃念着:“从前夫子上课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睡的……一睡能睡一整天呢,子熙你完全不用担心——”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郑煜将人从板凳上抱起来,惊得李舒慌忙地抓了他的衣裳,揽上他脖子。
“勉强将就几个时辰,”郑煜把人放在榻上,“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往回走——昨日咱们在河内郡找到的客栈你还记得吧?原路返回,后天就能回到洛阳。”
“将此间情况与你阿耶说明,告诉他上书无用,直接找广平王。”
“什么意思?”李舒听得困意消散了几分,“让我自己回去,那你呢?”
“平阳城中情况如何尚不明了,”他道,“只凭那老翁一人所言并不可信,如果城中果真有了瘟疫,郡守却擅自封城。城内缺医少药又逢饥荒,那后果不堪设想。”
李舒听得焦急,索性坐起来。
“若是城中已经封闭根本不容你进去呢?又或者城中本无什么大事,那老翁所言不实呢?”李舒说道,“我此番就算赶回长安见了广平王,你我之间的消息少说也要差了四五天,届时你让广平王如何处置?”
郑煜默了一瞬。
他只是想让李舒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广平王见了李舒,必也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郑煜:“或者改道去范阳——舒娘你与那安庆和的关系当真可靠吗?”
李舒气得直翻白眼,只想要给眼前人狠狠一拳,叫他头脑清醒一些。
“你就是想让我走,郑煜,”她冷声道。
“才不是,”郑煜一下子站起来,“总要有人报信……”
“要是消息能回去的话,这里的问题还用得着等你我来发现吗?”李舒说道,“你就不怕我回去路上就被人截胡,连长安的边都没摸到,就被人处理了!”
“所以你先回洛阳我才放心——届时李公的人找到广平王,不论消息如何,最起码你不会有事——”
郑煜忽然说不下去了。
李舒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啧、暴露了。
“说完了吗?你想怎么睡觉?”李舒说着往床榻中挪了挪。
郑煜扶额,“你要是能不这么……”
脑袋灵光,就好了。
“晚喽,”李舒撇嘴,“现在想要换个成亲对象已经来不及了——反正这地方这么冷,咱们两个挤一挤?”
她眨眨眼睛。
郑煜摇着头转身去避开她的眼神,本想将桌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给换了,却发现这地方竟然连一截长一点的蜡烛都没有了。
“呃、舒娘,”郑煜挠挠头。
“子熙你别转移话题。”
“没有蜡烛了,”他道。
李舒瞬间灭火。
她才被两句争执挑起来的情绪瞬间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跳下床榻,冲到桌前,李舒一口气就将蜡烛吹了——能省则省。
“你做什么?”郑煜将她拽回来,把没有穿鞋子的小娘子举起来放回床上。
李舒抓住他袖口,“咱们包裹里面还有没有蜡烛?”
郑煜摇摇头。
“那完了,子熙,”她道,“你可不能放开我的手了。”
她看一眼天色,夜色弥漫,恐惧渐生。
“一刻都不行。”
两人对坐在床榻上,郑煜看看自己手掌中她的小手,感觉好像回去到了去年中秋的兴庆宫中。
你看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转瞬之间就成了受不了离别苦的相思人。谁又能知晓,一个转身、一个擦肩回眸,相遇和错过的,又有多少生世因缘。
“你夜间不能灭灯,”郑煜道,“我知道。”
“嗯?”李舒看过去,“昨夜在客栈,你看到我到处点蜡烛的浪费行径了?”
郑煜抿嘴笑笑,“那日李公醉酒,拉着我说的。”
“是吗?”李舒疑惑,“我却没听到。”
“嗯,”郑煜应了一声。
其实……说起来离谱,这些事竟然是谢暃对他说的。
那日在李公府外撞见他前来拜访后不久,谢暃便做东,两人喝了一场小酒。
的确值得嫉妒,从李舒尚未开蒙、懵懵懂懂的童年时光,到她名动京城,在长安城中混出了实打实的名声……这些都有他亲眼见证。
可惜了。
直到看到谢暃终于痛哭流涕,即使再他面前也情难自抑,郑煜也甚至没办法对他产生一点同情。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可是她孤身一人,这些年、这么难,她的这些艰辛和荣耀里,都没有你。
“睡吧睡吧,”李舒故作轻松地拍拍郑煜肩膀,“又不是没睡过,咱们两个一回生二回熟。没准明天到了平阳,发现城内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咱们杞人忧天罢了。”
郑煜看着她躺下来,将包袱拿过来枕在脑袋下面,背过去蜷缩起来。
“你不能走哦,你走了我立时就知道——从前我阿耶叫我早起时都直接将我床头的灯吹了,可有效了。”
郑煜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掩盖月光下她脖颈后一片晶莹的皮肤。
又把那精心挑选所得的被子拉过来,给她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
他俯下身去,手掌碰了碰李舒的额头。
“还好,”他长舒一口气,“没有发热,好好休息,明天不会有事情的。”
李舒没有发热。
但是也快了。
方才在桌边打瞌睡,将她的困意消磨得七七八八。
此时她虽然人躺在床上,但是耳聪目明头脑清醒,精神得简直能到外面策马奔腾、连夜驰进平阳城。
是以郑煜在她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丝不落地落进她耳朵。
到底是肌肤相亲过的人……
平心而论,当年在兴庆宫中,哪怕身后是如此绝色,李舒也从来都没动过什么别的心思。
可是如今……
美人在侧也便罢了,更重要的是这人还板上钉钉、必然是自己的人。
荒郊野岭、夜黑风高,此处显然不适宜谈情说爱,美人更是满怀心事,一脑袋的苍生黎民。
李舒心里叹了一声。
她准备翻身,有什么借口呢?最起码要分他一点被子嘛……我只亲他一下,应该……不过分吧?
屏息凝神、气沉丹田。
李舒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就呆住了。
郑煜的眸子就在自己面前两寸不到,其中眸光璀璨、熠熠生辉。从他惊诧的眼睛中看得到同样惊诧的自己。
她从未想过,原来夜晚也能有如此鲜明的光,从一轮清冷月,落在他身上。
这个距离……
不做点什么好像说不过去。
李舒的头脑还停留在片刻之前,除却深陷他眸光的几分迷恋之外,就只剩疑惑,就在她那思索的短短时间中,他竟然已经做完了手里的事,无声无息地躺在自己面前……
她的心跳得飞快。
心道这只是浅看了一眼。
日后朝夕相对、耳鬓厮磨,她可怎么受得了——
郑煜倾身上前,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他的手抚上她的面颊,不自觉地陷入她凌乱却柔软的乌发之中。
这是一张情思纠缠的网,舒展腰肢,只等他向前一步、万劫不复。
“你先睡,”红唇暂离,郑煜在她额头上轻吻,“我去取点水——才想到水囊已经空了,明日咱们提早走、要先准备才行。”
他噌地坐起来,逃也似的下了床。
没走了两步他就回头,“我只在门口,你放心,绝对不走。”
李舒嗯了一声,他才推门离开。
发冷的手指捂在脸上,瞬间就变得滚烫起来。
这屋子又潮又冷,李舒长长吐出一口气,简直可以凝成白雾。
她将被子拽起来蒙住头。
没过两秒就一脚踹开——味道太冲。
……
恍惚之间,李舒只觉眼前有微微光亮。
自己很少做美梦……李舒想着,梦中往往不是蒙昧幽暗的阴险之地,就是潮湿冷寂的童年阴影……
“舒娘?”郑煜将李舒半拽起来,揽住她的肩膀,“醒醒。”
她终于被唤醒,郑煜的身影映在烛光里。
四肢的掌控权总算被李舒夺回,她挣扎着坐起来一些,也只是勉强将头靠在郑煜怀里,“怎么了?”
“怎么样?”他轻轻碰了碰李舒的面颊,“能起来吗?好像出了点问题。”
……
仅剩的一点烛火被蒙蒙秋雨打落。
它终没挺到流尽最后一滴泪,就被残忍地抹杀在黑暗中。
那一刻郑煜握紧了李舒的手。
尽管院中的月光足够亮。
亮到足够看清眼前的狼藉满地。
后院马厩中,两人牵来的驿马没了踪影。
旁边哼哼着的驴子也一起消失,只剩夜雨携风激起的阵阵臭气。
院门在风雨中吱嘎吱嘎地响。
“先回去坐一下,”两人默了一会儿,郑煜终于还是将人拉回屋子中。
……
“我睡得并不实,听到门外有动静。”
架在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嗡嗡的叫声,郑煜从包裹中掏出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散茶,放了一点在碗中,用开水冲泡。
“刚一开门,就看见了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老板,”他道,“不远处还有马嘶——现在想来,应当是他的同伙将驴子和马都牵走了。”
李舒自认见过的离谱事不少,可是像现在这么叫人没话说的情形,还真是第一次。
“如此说来……这是家黑店?”她凑近了茶碗,吹了吹热气。
郑煜的茶叶很好,哪怕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闻起来还是清香扑鼻。
“也不一定,”郑煜道,“如果平阳真有了疫情,那此处民驿中人一定早早逃离避祸。我们白日里看到的,就是专门在此处等着骗人的匪徒。”
“如果不是我听到了声音,此时莫说两匹驿马,就是你我身上钱财银两,恐怕都已经没了。”
流年不利啊……
李舒轻叹。
“我下午见着那老翁和善,怎么也不像匪徒的样子。”
郑煜:“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就当买教训了。”
李舒点点头,“可是话本子里面写的荒山黑店,不是都在酒菜中加蒙汗药将人撂倒的吗?哪有像这样老老实实地等着人睡着再动手的?”
郑煜:“兴许是逃难至此,太过贫穷,而蒙汗药价高——”
话音未落,李舒腹中传来一阵肠鸣声响。
他们对视一眼。
“……子熙。”
郑煜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出去,”他猛地站起来,幅度太大,牵扯了肠胃,肚里一阵绞痛。
“不行,”李舒简直要哭出来,“……黑。”
郑煜吹着了火折,将炉火中剩下的木柴点燃,“你有事喊我……我……不远。”
他撒腿便跑,转眼就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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