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老翁业务不熟,连药人的看家武器都拿错了,就是被灾荒、疫情拖累得连山贼都入不敷出,只能用劣质泻药勉强替代蒙汗药,以期达到拖延时间的效果。

    天亮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到平阳城南门的门口。

    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并不如想象般冷寂,有三两货商聚在门口,守城的士兵正在组织排队进城。

    郑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又拉住李舒的手。

    “怎么?”李舒抬头看他。

    郑煜拍拍她手背,“没有退路了,舒娘。”

    “嗐,”李舒嘀咕,“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郑煜轻笑着摇摇头,“大事倒也不是没有。”

    李舒:“嗯?”

    “你看前面那几个货商,带进城的都是什么东西?”郑煜说着指了指前面。

    车马上满盖稻草,还有不少工人跳着扁担。

    “粮食?”李舒惊呼,“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入城,看来平阳没什么大事……”

    郑煜却摇了摇头。

    “只能确定昨日那老翁说的平阳封城,大致不是因为瘟疫。若有疫病,来往商货中不可能连一点药材也没有……”

    “子熙!”李舒忽地叫他,指着前面。

    只见一家商号从身后粮车上拿出一整袋粳米,送到了守城兵士的手中。

    见过贿赂时给金银珠宝的,这塞米面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那兵士掂量了两下,就叫前面放行了。

    “这是……什么情况?”李舒一头雾水。

    郑煜却赶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排在两人面前的商贩,“郎君、郎君,”他作揖,“小生与内子来得仓促,不及备米,不知郎君能否通融一二,将货中的米卖我二人两斗?”

    那人将郑煜和李舒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外县来的吧——不卖米,来平阳做什么?”

    “郎君好眼力,”李舒忙凑上去,“妾与夫君自范阳探亲归来,路上耽搁了时间,一走就是月余,路上才听说了……”

    “家中尚有八十老母等待侍奉,”郑煜将她拉住,不明了的事情还是先不要赌。毕竟说多错多,“还请郎君通融一二——价钱好说。”

    那郎君哼了一声,心道好一个价钱好说。

    他拎出一个小袋,“我念你小夫妻不容易,便卖你们一点罢。”

    郑煜在怀中摸着铜钱。

    却听得那郎君说道:“遇到我算你们走运,也就收一百文罢。”

    郑煜动作顿住。

    “一、一百文?”李舒看看那郎君的面孔,又看看他手中那明显不到一斗的小米袋。

    “娘子嫌贵?”那郎君笑了一声,“我是看你们可怜,不然娘子问一问,前面这么多家,谁还会一百文卖你?”

    “内子冒犯了,”郑煜说着把李舒扯到身后,将手中那几个铜板放回怀中,又赶忙在行李中拿了碎银子塞到商贩手中,“郎君莫怪。”

    商贩笑着接了银子,“算你识相——爷已经很良心了,不信你看着吧,只要这马车一进了城,米价就得翻倍!”

    前方兵士喊了一声,那人便驾车离开,到守卫处先使唤伙计实实在在地搬了不少的粮,又转过身去从袖中渡了许些飞钱。

    “诶、别走了!”

    一个兵士大步过来,“说你们呢!”

    郑煜又把李舒往身后拽了一下,恨不得让她化形成个什么花草虫鸟之类的小玩意藏进怀里袖中。

    “郎君,”郑煜作揖,“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说着双手碰上刚刚买到手还没热乎的米袋。

    那兵士看了一眼,“平阳生了瘟疫,如今正在戒严,只进不出,你二人没什么要事就别进来了。”

    ……瘟疫。

    “家中老母还等着粮食开锅,”李舒说着窜出来,眼看就要跪下,“我家三岁孩儿尚不知生死——阿郎,你就行行好,放我们进去看一眼吧。”

    “欸、你——”兵士被吓得退了一步,“你小点声,赶紧起来!”

    “你们……”他掂掂手中米袋,又眨眨眼睛,转头看了一眼自己上司,不知道在盘算什么,“你们一会儿站那商贩后面,要不然我也放不进去——太守下了令了,除了卖粮的一个都不能放!”

    只能说……若不是昨夜一通折腾,两人又在阴雨中走了大几个时辰,如今看起来落拓非常。依着这两位的形容气度,还真不好过城门这一关。

    前脚走过瓮城,后脚就听到背后关门的声。

    李舒脖后一凉,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家捉在瓮里的那只鳖。

    “既来之,则安之,”郑煜牢牢握住他的手。

    如今没有什么更要紧的。

    他想,先要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让她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

    寂静无声。

    郑煜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想到这样一个词,来描绘自己眼中所见的城市。

    他在长安生长一十八年,连这样安静的夜都没有听到过。

    寒风卷起一二枯叶,却未能叫它们凭空而起,身上沾染了昨夜未干的秋雨,它们沉重地跌落,坠进浅浅的一湾水坑中。

    明明抬眼伸手间就是人间。

    却只能眼睁睁地就这样窒息而死。

    那几家卖米的大车拐入逼仄的小巷,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郑煜有一点后悔,他应该跟上哪怕其中一辆的,那样最起码不会像现在一般无助。

    两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坊市中,如果不是三两户院子勉强可见炊烟。他都要怀疑此处是不是大疫刚过,已经不剩几个生人了……

    郑煜:“我只知道这米价的确贵了。其实也没怎么自己买过粮,舒娘你——”

    李舒仰头去看他,笑道,“你算问对人了。”

    “就算在长安西市,最繁华的地段,最高端的米铺,挑最好的粳米,也不过十几文一斗。方才那人手中的米连一般都算不上。除却专门拿去孝敬守卫的,剩余的都碎米太多,品相太次。”

    郑煜只觉新奇,“我还以为……舒娘这样的女公子,是不用亲自买米的。”

    李舒哼了一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常说民生,却连米价几何都不清楚,做官做成这样实在太不合格,”郑煜道,“以后一定多与舒娘学习。”

    李舒却被他说得有些心虚了,“君子不在明农事,在明君臣之理——我也分不清五谷,这些……都是之前学着做些吃食才明白的。你要是早半年问我,我肯定一问三不知。”

    吃食……

    郑煜叹气,“原来是落入函清腹中那些精致点心。”

    “你竟还惦记着!”李舒笑出来,“不精致、半点称不上精致,你大可放心,他日你尝到了一定后悔。”

    “嗯,”郑煜还拈着酸劲儿,“那也得先吃到才算。”

    说着吃食,李舒的肚子便叫了一声。

    郑煜看过去。

    “没事,”她道,“我昨夜拉得太狠,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李舒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它被折腾得狠了,需要好好休养一番,三两天内是不能见粮食了。”

    郑煜无奈地笑出来,“先找一户人家吧,城内是什么情况,总要先找人打听一二。”

    可等他们敲了一路的门,没有一家应门之后……郑煜坚如磐石的心志也有了一丝崩溃的迹象。

    李舒终于撑不住,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她小腹还痛着,身上沾染的寒湿气在这大阴的天里根本消散不去,只能裹挟在身上,越来越冷。

    郑煜还想把身上的衣服再脱下一层给李舒。

    却被她抬手拒绝了。

    这样的天气……倒下自己一个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倘若郑煜再撑不住,那他们两个是彻底没希望了。

    李舒的唇上渐渐褪了血色。

    郑煜看得心惊。

    水囊早就再倒不出一滴水了。

    郑煜屈膝在台阶上,捧住她逐渐发烫的面颊,吻了吻她干涸的嘴角。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他说。

    “虽然平阳城中我们并不熟悉,但是府衙位置总不会太偏僻,咱们只要能找到府衙,我有公文在身,他们总不会置之不理……”

    “嗯……”李舒任凭他架着自己两条胳膊将自己拉起来,“郑公叱咤官场两年,想不到虎落平阳,竟然落得如此境地,可悲可叹啊……”

    “来,我背你,”郑煜说着拍拍李舒的面颊,叫她睁开眼睛清醒一点,揽住自己的脖子不要掉下来。

    李舒本想拒绝。

    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每个骨节都在疼,郑煜将她抬离地面的那一下,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散架了。

    “嗯,这样安安静静的就很好,”郑煜低声道,“你这样省点力气,还不会渴得太快。”

    李舒哼哼了一声,已经没了反驳的心思。

    头脑昏昏沉沉,只有面颊上贴着郑煜脖子的地方微有些凉,她才勉强知道自己还没睡着。身上不知道是冷还是热。这一阵阵没甚规律的小风吹得人的寒颤一个接一个地打。

    她都快分不清楚,人本来是能保持住不动的,还是需要一直颤抖着,才不至于被这么恶劣的自然环境折磨致死的。

    郑煜听着耳边的呼吸声,轻轻叹息。

    病来如山倒。

    平时看着多活蹦乱跳,永远都不会疲惫的一个人,只一场携风带雨,就能看出来,原来剥去铜墙铁壁,还有那张硬的要命的嘴,余下的温柔亟需遮风挡雨、细心呵护。

    “欸欸,前面那是什么人!”

    后面忽然有人叫喊。

    郑煜回头间就见一队巡逻兵士。

    “全城戒严,你何故在街上行走?”

    兵士追赶上来,为首者甚至抽出腰间配刀。

    寒刃光华逼人,远远的就叫人不寒而栗。

    郑煜再来不及想其他,托紧了半昏迷的李舒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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