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熙?”

    “……”

    “子熙、子熙?”

    李璘听到高仙琦的喊叫声,听到箭簇破空的呼啸声,也听到郑煜的声音……在他耳边消失了。

    他被郑煜大力地撞到一边,现在他仰倒在地上,身上还有郑煜的重量,和他的温度。

    但是李璘听不到他的声音。

    “……子熙?”

    他害怕极了。

    郑煜不能死,要死的是自己,郑煜怎么能死呢?

    还有阿舒呢……还有阿舒……在等着他回家呢?

    “……容瑾,”郑煜一手握紧了从胸膛上直穿过来的箭矢。

    “子熙!”

    “……你,”郑煜疼得以抽气,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你……跟高仙琦走。”

    “……子熙,不行,子熙,”李璘慌乱地伸手,摸到了郑煜身上一手黏腻滚烫的血。

    “殿下,”郑煜伸手去,按住了永王胡乱摸索的手。

    “殿下……要是,”郑煜说,“实在不想走,就……算了。”

    “哪有……君主身死,而臣子独活的道理呢?”他竟然笑起来,“这样……也挺好的。”

    “不行!”李璘想要拉扯郑煜起来,却自己也跌倒在地上,“不行,子熙,你说的什么丧气话?你不是说俶儿来了吗?咱们去跟他讲和,去找他投降,叫他找人来治你,你不能就这么——”

    “永王殿下。”

    声音自头上而来。

    李璘仰起头。

    勉强分辨如今的天色。

    已经破晓。

    这彻夜的奔波终于告一段落。

    可是时间的轮转没有尽头。

    如今是……至德二载,二月二十。

    “怕殿下不认得,”那人在马上道,“下官谢暃,谢润煦。”

    郑煜僵硬地转过头。

    他身体中的热一点点流逝,四肢逐渐僵硬。躯体正在失去控制,他甚至连说一句话都不能。

    “永王殿下,”谢暃道,“束手就擒。”

    “臣奉太上皇圣谕,”他说,“着降永王璘为庶人,谪迁于房陵。只要殿下接旨认罪,我等立时收兵。”

    “……子熙、子熙!”

    永王毫不理会上位的谢暃,他拼命摇晃着刚刚倒在身侧的人。

    “子熙,你别这样……”他声泪俱下——你不能。

    “……殿下,”郑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殿下。”

    恍惚间他已经不在此地。

    他身上好冷,他好像回到了饥寒交迫的开元二十七年。他被小内侍领着,穿过重重宫阙,路很长,墙很高,他满心好奇,却不敢看。

    殿中站着太子,这是他唯一见过的人。

    “以后这就是你的主子,”太子说。

    郑煜抬眼,看到了个如冰玉雕刻成的精致少年。

    他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忍饥受冻、不再孤苦无依。

    “小人郑煜,”他说,“叩见永王殿下。”

    “我……”他说,永王贴在他的耳边。

    几十年来李璘引以为傲的听力在今日不知怎的终于不奏效,郑煜的声音那么低、那么远,远到快要相隔一整个世界。

    “我不后悔。”

    “殿下。”

    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子熙之幸。”

    “李舒,”我对不起你。

    他说。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原来死亡这样寂静。

    光,透过云层照在他身上。

    背后是下了一地的雪,这样的纯净洁白。

    那年洛阳初雪很早。

    他们走在长街之上。

    他肩膀上的伤还没有全好,被冷风一吹总是透出丝丝的疼痛。

    可是李舒笑得很开心,她很喜欢这个洁白的世界。

    于是他就也不疼了。

    看到她笑一笑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得多。

    他们说虎落平阳,说悲惨的晋愍帝。

    ——她说那可是君主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被困孤城,怎么能没有人来救呢?

    ——是啊,他可是君主。

    他被困孤城,哪怕终究逃不过悲恸的结局,又怎么能没有人来救呢?

    ——她说。

    ——她说,咱们成亲吧。

    ——好啊。

    郑煜笑起来。

    经营的泪被他微微弯起的眉眼挤落。

    我们成亲吧。

    就……下辈子,你看,怎么样?

    ……

    永王歇斯底里地喊叫。

    战场上已经安静下来,永王的叫喊声愈发刺耳。

    韦陟已经巡视完了战场,交代部下看好战俘之后,打马到了谢暃身边。

    “只跑了一个高仙琦,”韦陟道,“不成气候,派人追了——这都什么声了、你也听得下去?”

    “陛下叫留着性命,”谢暃抱着臂膀,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和一具尸体。

    很奇怪。

    他没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感。

    或许是因为杀死郑煜的箭矢并不是来自他的良弓——那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射出的百十支箭中的随意一支。

    太遗憾了。

    却也没什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说这永王死老婆的时候,哭没哭成这样?”韦陟垂眼看着李璘,轻蔑地笑着,“不是都说永王和这郑郎有事儿吗?我看谣传不虚啊……至于吗?哭成这样。”

    “永王、郑煜,”谢暃冷哼了一声。

    李璘忽地止住了哭泣。

    马上两人眉头一皱,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

    他俯下身摸索,双手按在白雪和鲜血混淆的,冰冷的地上。

    “殿下,”韦陟喊了一声,“您这是找什么呢?您喊够了?跟我们走吧。跟我们走,您要什么圣人给不了啊?”

    “刀!”李璘大喝,“给我刀!给我刀,让我死!”

    “呦呵,”韦陟笑了一声,他冲谢暃吹了个口哨,“殉情啊这是。”

    “动手吧。”

    谢暃转头看了看副将皇甫侁。此人是陛下亲派到他身边,与其说是给他个监军当“副将”的,不如说是专程来诛杀永王的。

    “满足咱们殿下的……愿望。”

    皇甫侁抱拳一礼,提刀上前。

    ……

    李俶赶到的时候。

    远远看到了两具并列躺在地上的尸体。

    明明看不清面容,但李俶的心止不住地抽搐。

    他直觉自己来晚了。

    一众武将对他下跪行礼。

    他听到有人对他说,永王与郑煜殊死抵抗,终于伏诛。

    他又听到,姜戍携九江叛军,已经悉数投降。

    他还听到,先前军中派遣使者,和郑煜副将函清失踪,正在全力追查。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暃,他正抬眼看着自己。

    他想到那年紫宸殿上,郑煜跪在地上,谢暃也是这样缓步踱过来。

    谢暃说想不到你的第一个报应,竟然是在她身上。

    子熙抬眼,用李俶生平见过最卑微的眼神看着谢暃。

    他说,你能不能救救她。

    “润煦,”李俶缓缓开口。

    “末将在,”谢暃上前一步行礼,“永王殿下在郑煜伏诛后发疯,四处寻找刀剑意图自尽。皇甫将军为防其伤人,才最终将其诛杀——”

    “润煦啊……”李俶打断他。

    谢暃不自觉退了半步,李俶周身散发寒意——这哪里还是那个随和贤德的广平王?

    “……下官在,”他说。

    “你知道吗?”李俶忽地笑起来,“李舒没死。”

    谢暃猛地抬头。

    “不知道?”

    “没关系。”

    李俶道,“你现在知道了。”

    “本王会告诉她,是你,亲手杀了郑煜。”

    “是你,亲手杀了郑煜。”

    “是你!”李俶怒吼,“亲手杀的!”

    ……

    “不是说要去见阿耶吗?”李侦看着沈娘,他问,“我们为什么不出去呢?沈娘娘?”

    沈娘看着李侦的眸子,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沈娘娘?你怎么哭了?”李侦有些慌张。

    李侦已经七岁,过分曲折的身世让他提前长大了太多,他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知道自己此时来江陵,还与姑姑分开,一定有什么目的,可是现在……广平王连夜将他带走,却又立马要送回去。

    “我阿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沈娘娘?”他轻声问沈娘。

    沈娘再忍耐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没事的娘娘,”李侦凑过去用小手拍拍沈娘的后背,“我阿耶身边有干爹呢,干爹是世上最威武的人,他会保护阿耶的——我们回去找姑姑吧?有姑姑在,咱们也都不用害怕。”

    一句话击溃了沈娘最后的防线。

    她喊出哀恸之声,将李侦紧紧揽在怀中。

    ……

    李舒睁开眼,是在两天以后。

    一座破庙里。

    到处洋溢着灰尘的味道。

    有人在烹一锅茶,正是李舒晕倒前最后闻到的味道。

    函清走过来,他憔悴的神情像是直接老了二十岁,也像这人从头到脚地给撕碎了,又匆匆缝合起来。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已经揉烂了灵魂。

    真是奇怪。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

    李舒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她手上一热。

    李舒低头才发现,原来眼泪已经先一步掉下来了。

    函清走到李舒的身边,双手颤抖着捧上一盏茶,“舒娘子,你……先喝一口暖暖身。”

    李舒看着茶汤,没有说话。

    函清将茶盏放在榻边。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阿郎……有些东西嘱托小人带给娘子。”

    先是个小小的桃木符。

    “阿郎、阿郎说得给娘子道个歉……”他道,“可能是他私自动了沾染仙气的东西,才叫月老没看见娘子的心愿。”

    木符上“舒窈”两个字,被磨得发亮。

    一笔一划,都是她亲手写上的,现在笔锋作刀锋,正在刻她的心。

    “……阿郎惦记着娘子的镯子当了,嘱咐我一定给找回来,娘子你放心,我函清找一辈子也一定把镯子给找到!”

    “他还说……”函清哭得不能自已,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他说帕子揉烂了,您要是有时间,能不能再绣一方给他。”

    “……好。”

    半晌,李舒方才开口道。

    ……

    广平王找到李舒,在十天之后。

    函清在把她送到广平王的马车上之后告别。

    从此之后,李舒再也没见过他。

    “……太上皇肯定还是希望能将永王的……运回去的,”广平王和李舒并排打马在前,阿侦和沈娘在身后车中。

    “但是陛下……”广平王绝望地揉了揉眉心,“小叔死状,也确有几分骇人,确实不适合长途奔波了。”

    “……再加上毕竟是在战场上,江陵到底湿热,虽是在冬天,也极容易发瘟疫,商量再三,还是就地、就地……”

    广平王的话没能再说下去,可是她看李舒的脸色,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殿下不必这样看我,”李舒转眼道,“人已经死了,葬在哪,有什么要紧?”

    “……”

    广平王:“陛下顾及皇家声名,并没有将小叔的罪行昭告天下,并且赐了阿侦爵位,舒娘你……也仍是侧妃。”

    “此行咱们一道返回灵武,你和沈娘相互有个照映,也能照顾阿侦不是?”

    李舒只是看了他一眼。

    “陛下……总是觉得亏欠小叔的,”广平王被李舒的周身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舒娘你要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

    “子熙在哪?”她忽地开口。

    广平王一愣,“什么?”

    “我说,”李舒看他,“子熙,葬在哪。”

    ……

    鄱阳城北,战场上血气还存。

    只是不见了刀光剑影。

    这里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也对。

    山川能记得什么呢?它们万千年来都是这样的。

    没有哀伤,也没有喜乐。

    所以才要有人,有人把这些悲欢铭刻,把那些已经离去的人放在心上。

    李舒勒马,牵扯住缰绳。

    黑骢长嘶,它也知道了。

    这是自少时陪伴郑煜的老友,随他出生入死。

    可在他最需要它的时候,却被他留给了她。

    “子熙,”李舒说。

    话开了头,却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

    “我本来是要怪你的,”她擦擦眼泪,“但是转头想想,这样也挺好的,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走得很没有后顾之忧。”

    “从前谢可儿给我讲话本,像咱们这样纠缠的,都应该感动上苍、起死回生、终成眷属什么的。”

    “后来她也不给我讲话本了……你也走了。”

    “帕子的事你等我闲下来吧,最近太忙了。先要把阿侦带到灵武去,我还要想办法找找我那个阿耶,不知道几经战乱,他还活着没有。”

    “……原来那年你回京,还跟踪过我。也怪我,当时没能认出来你,是不是伤了你的心?”

    “心眼太小。”

    “就算喊我一声,还能怎么掉面子不成?”

    “小气。”

    “……要是你来王府时我没躲着,还好一点。”

    “兴许那个时候见着了,能多说几句话。”

    ……

    “你在那边先看看吧,要是管得不严,你就等等我。”

    “但是我……你也知道的,总有这些那些不放心,活个七老八十,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舒说着说着,自己含泪笑出来。

    “我记性不好,下辈子能不能见面,还得靠你记着。”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却没有寒意。

    分明晴朗的天空忽地飘雪。

    纷纷扬扬,散落在李舒身上。

    她打马离开,雪花一直散落在黑骢油亮的毛发上,鲜明得很。

    鄱阳城外十里,广平王一行,在等李舒。

    走到此处,李舒终于勒马回头。

    十里长亭十里雪。

    子熙,是你在留我吗?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仿若眼前烟尘,是他踏雪而来。

    你欣赏太白风骨,不知道太白挥毫此诗之时,有没有见得半分你跃马扬鞭的风采。只是你这安睡之地……我终究要离开了。

    长安,我要回去的。

    我们,也总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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