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沈娘、你真能忍,我服你。”
李舒看着眼前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劝说沈娘趁着广平王在京的这短短几日,进宫争论一番,可是这一整天沈娘都没回她说一句话。
“那独孤氏都爬到你头上了!你的儿子、女儿,都养在她的院子里,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不为适儿和小郡主想想吗?”李舒仍叉着腰在吼,阿侦从屋子中探出个头来,看了一眼。
自觉没办法消解姑姑的怒火,阿侦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昨天带阿侦去看适儿,”李舒长吸了两口气,又捋捋胸口走到沈娘面前,“他比阿侦大了不少吧?可现在看着竟然跟阿侦差不多高。”
“他拉着我的袖子喊我‘姑姑’,问我阿娘为什么不来看他——你说我怎么回答他,嗯?”
从冬到夏,从灵武到长安。
想不到最先攻下的竟是国都长安,而广平王未在长安停留片刻,便带领大军前往洛阳支援宇文川。
广平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心在战场上拼杀。中间只在京修整了几天,可他明明知道沈娘如今被排挤到了李舒处,也没有来看望她,甚至……连找人问候一声都不曾。
李舒不曾回过永王府。
偌大一个王府,其中一草一木都是永王精心设计,倩悦亲自养护的。
她不忍心看到叛军经过,烧杀抢掠的罪行,更看不得草木破败,昭示主人已逝。索性眼不见、心也不痛,就将繁华留在记忆里,才永远不会有衰颓崩溃的一天。
他们在永乐里的新宅子中。
这里一切都是新的,最适合重新开始。
只是一应家具摆设,全都由郑煜采办,处处透着古朴雅致,全然没有小娘子的风韵。但还好因为地处偏僻又常年没有人住,有幸免遭叛军的洗劫,得以保全原样。
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不多,听从前尚书府中的旧人说,郑煜在婚期之前,曾经送了许些东西到尚书府中去。想必郑郎君此生积蓄,除却留在江陵军被唐军收缴的,剩下的全都在李舒手中。
只是李舒嫁人后再没回去过,是以一向不知……
“要是还有没被劫走的,就都搬过来吧。”
李舒托了些人,终于找到尚书府的老门房一家继续做门房。久经战火,还能看到故人,几人相见之时都热泪盈眶。
东西整理清楚,李舒大手一挥便把不大的宅子贱卖了。空留着一大片地,还要雇人去养,不如换成实打实的银子攥在手里。
忙完这许多事,李舒回过头来,才发现又是个从夏到冬,至德二载,眼看就要过去了。
新春的时候,李舒翻箱倒柜,想要给阿侦找些东西来做贺礼。
却从郑煜留下的许些御赐珍宝中,掏出个陌生的东西。
她将东西拿在手里,背后正撑着膝盖在看的阿侦眼睛顿时亮了。
“姑姑,就送我这一件吧!”
李舒回头看小郎君,又转过来看看手中的物什。
玫红色的丝线流苏早就褪了颜色。
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了一对缠枝牡丹。
小小的玉佩精巧非常,一看就不是凡品。
李舒:“这是娘子家的东西,你留着做什么?”
阿侦:“自然是送给我喜爱的娘子啊!”
李舒笑着去拍阿侦的脑壳,“你都动的什么心思?”
“姑姑你看,”阿侦的脑袋凑过来,“既然是娘子家的东西,我|干爹为什么珍藏着?”
李舒愣住。
“肯定是要送给姑姑你的啊!”阿侦大声道,“现在干爹没办法送了,但是他可以传给我——我日后喜欢上如姑姑这般好的娘子,就把心意送给她,这样也不辜负我|干爹的一番苦心。”
李舒眯起眼睛觑他,“好你个小阿侦,什么时候也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
“我可不是油嘴滑舌!”阿侦道,“我这都是为了姑姑着想。”
“哦,”李舒挑眉,“我倒想听听,既然是你干爹送我的,你拿走了,又怎么为我好?”
阿侦:“姑姑你看。”
阿侦认真说话的时候,眉眼间神情像极了倩悦,他音色又跟永王简直一模一样。
从前李舒总有些恍惚,觉得故人又在眼前,时移世易,看着阿侦日日长大,却又觉得他只是阿侦,故人的影子淡了又淡。
阿侦:“姑姑若不送给我,每每看到此物,想到当年干爹早早地买来想要送人,却到最后都没有出手的机会,未免太遗憾——于是伤心落泪,太不利于姑姑的心情。”
“给了阿侦却不一样,”他道,“阿侦日后定会将此深情传递下去,干爹在天上看着,肯定也为我欣喜——你说是不是,姑姑?”
“……日后。”
李舒看着阿侦。
“日后你要是遇见了喜欢的娘子,”她道。
“你必定要早早告诉姑姑,姑姑给你备厚厚的聘礼,你好赶紧到人家提亲。”
“好!”阿侦道,“姑姑放心,我肯定不学干爹踌躇不前,最终辜负了姑姑——阿侦一定要早早娶到我心爱的娘子!”
李舒失笑,她拍拍阿侦的后脑勺。
“你干爹才没辜负我——你这样编排他,小心他梦里找你!”
“梦里?”阿侦瞪大了眼睛,“只要编排干爹,便能在梦中见到他!”
“你——”
话未说完,沈娘却从门口冲进来。
“阿舒!”她满面泪痕。
“……怎么了?”李舒连忙将人扶到一旁坐下。
自建宁王无辜被诛杀之后,她们都以为再没有能叫两人伤怀之事了。
沈娘:“方才……方才我在上街采买,听说、听说……”
李舒心中一沉。
只怕又是故人。
可是她们故人,还剩下几个呢?
“他们说……睢阳城破了。”
睢阳……李舒心中一抽。
广平王收复洛阳的那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睢阳城破了。
河南节度使张巡带领全城百姓拼死守城一年有余,直到城中再无一粒粮食,将军沈绩以身殉城,拼杀到最后一刻。
城破的第二天,援军赶到,他们大杀叛军,不出三日就将睢阳城又夺了回来。
李舒无话可说。
只是想到这般景象,本是在九江的军帐之中,子熙指给她看过的。
于是他们到城外护国公主祠,去祭拜乐康。
长安城破那日,乐康自大明宫玄武门城楼上一跃而下,大大震慑了叛军嚣张的气焰。
事后安军为防其魂魄作乱,将她尸首安葬在大唐皇陵之中。广平王收复长安后,长安民众自筹款为她建筑祠堂,祭拜护国公主,至今香火鼎盛。
“公主,”李舒奉上一盏清酒。
“沈绩陪你去了。”
“……你们早就见到了吧,”她擦擦眼角洇出的泪渍,“我们几个消息闭塞,到现在才知道。”
“其实也挺好的,”她说,“你俩都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再到这九重宫阙之中,真过一世喜乐安康的太平日子。”
……
那一天过后,直到新年过去,长安城萌生春意,沈娘也没有再露过笑颜。
“姑姑,你说,沈娘娘是不是生病了啊?”阿侦问道,“再说人要是常常心中郁结,也很容易生病的……咱们要不然还是给她找个大夫瞧一瞧吧。”
“你还懂得情志郁结能叫人生病的道理了?”李舒奇道。
“那当然,”阿侦自豪道,“私塾的夫子什么都懂——还懂得医术呐!昨日我有一同窗腹痛不已,简直不能端身正坐,夫子细细问过之后,就推断他是因着心中郁结日久,伤了肝血,叫他回家养着去了。”
李舒:“多大的孩子,有什么可郁结的?”
“自然是他家阿娘逼他读书啦!”阿侦一拍手。
李舒失笑,小小的孩子,最开怀的年纪。
过了这些天真无邪的年华,就是想要真心一笑,又怎么还有机会呢?
“要么我将夫子请回家来,给沈娘娘看一看吧?”阿侦问道。
“不必,”李舒摆手,“你沈娘娘的病,他人医不了。”
阿侦:“哦?什么怪病,这样离奇?”
李舒偏头到他耳侧悄声道,“心病。”
阿侦:“……啊?”
李舒:“相思病。”
乾元元年,国内战局初得稳定。
广平王终于在正月里回京。
那一天恰逢上元日。
李舒本不想出门,以免徒增伤感,却见了一个比她伤感得太多的沈娘,生怕她自己出门想不开,还是跟她同到街上去看广平王回朝的仪仗。
几经波折,朝廷初定。
从前雷打不动的上元夜市,也已经停办了许些年。
可是长安百姓还是愿意在上元这一日寻些热闹。大街小巷上,自太阳初升之时起,便热闹非凡,大小商贩鳞次栉比,没有从前官家整治的手笔,却比从前秉烛夜游添了几分绚烂。
广平王在高头大马之上,遥遥带队在前。
他身披金甲、腰跨横刀、气势非凡。
可是不知为什么。
从前见子熙披甲,李舒便觉得他周身气质都与读书时截然不同,凶狠和决断都显在明面上,叫见者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可是到了广平王这,却不论如今他周身有多少铁甲凌厉、和战场上沾染的血腥气混淆不清,李舒却仍觉得他还是那个贤明满长安的广平王。
或许这便是区别。
有的人愿意狠下心刀削自己的棱角,直到足够圆滑,真正能屈能伸。
有的人却始终热忱满怀,始终汹涌澎湃,哪怕头破血流,也扶着折断的羽翼振翅欲飞。
无关对错,选择而已。
广平王的仪仗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
他看到了沈娘。
她的身影很单薄,也没了那些昂贵的金银珠翠做装饰。看上去和寻常妇人没甚分别,在人群中,不好分辨。
可是李舒却清楚地知道。
广平王看到她了。
舒娘也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夫君。
他的眼神……满怀柔情。
他眷恋地从沈娘身上抽离目光。
他低喝一声,夹紧马腹,就这样从他们面前经过。
“李俶!”沈娘唤出声来。
不少将士惊奇地回头。
他却没回头。
扶着哭到昏厥的沈娘,李舒心中一片冰冷。
原来死别并不是人间第一等悲伤事。
阴阳两隔,可心却在一起。
没有人事的阻碍,情之一字变得简单了许多。
真正难捱是生离。
人之一字,最怕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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