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回京后的第三天,沈娘留下书信一封,便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李舒的小院。
看到书信的那一瞬间,李舒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便是那日在宫中,沈娘拉着自己的手,她说,“你还年轻”。
沈娘呢?
她才刚过而立之年,她不年轻吗?
“人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却是不相信的。洛阳宫中你我生活艰辛,却也相依为命、彼此扶持。自高宗天后朝始,朝中、民间,娘子之工作渐多,若有心,养活自身绝不成问题。”
“庄子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李俶所图,沈娘相配不上,强求留下,不过是给他徒增把柄,叫孩子们为难而已。既如此,不如相忘。”
“我自出生起,便知自己会入选皇家,从此日夜辛劳,都是为夫家。”
“此日之后,我想要为自己一回。”
……
二月,张贵妃封后。
陛下大宴群臣,李舒和阿侦在列。
后宫僻静处,李舒却面对着一个涕泗横流的广平王。
广平王:“你只告诉我,沈娘去哪了?”
李舒叹了口气,“已经跟殿下说过几遍,妾并不知晓。”
广平王猛地抬头,他捉住李舒的手腕,“舒娘、阿舒,你与我说一句实话,沈娘她、她是不是——”
“不是,”李舒后退一步,扯开了他的手腕,“沈娘没有死,她只是出走了。”
“不可能,”广平王茫然地抬头,“不可能!她若是还在人世,我的人怎么可能找不到她?怎么会?”
“李俶,”李舒终于再看不下去,“你究竟是想要沈娘活着,还是已经故去了?”
广平王动作一顿。
“沈娘若是已经身死,你大可以昭告天下,王妃沈氏为抗叛军殉国,她的牌位可以正正当当地摆在你天家宗庙中!”李舒道,“而不是如现在这般,你广平王妃位空悬,宫中无人见过她,世人却只道广平王妃早已在长安沦陷时身死!”
“李俶。”
“沈娘在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嗯?她和世子、郡主骨肉相离多少年?却活生生不能相见——那可是她亲生的孩儿,她是被你伤成了什么样,才割舍得下!你若是早有这般惦念沈娘的心思,也不会换来她心灰意冷的出走!”
“我告诉你,李俶,”她拎起广平王的肩膀,对着他满面泪痕残忍地说,“沈娘离开了,她再也不会见你——从此以后百年千年,广平王妃沈氏再也不会身死,不论你以后身边陪着是什么独孤氏、张氏、赵氏、王氏……你永远也别想忘了她!”
李舒松手,无助的王爷瘫坐在地上。
他身上的华服揉搓得不像样子。
内侍听着屋中的声音,几次想要冲进来,都不敢。
远处传来阵阵丝竹喝彩之声。
是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在恭贺张皇后执掌凤印。
“你听到了吗?”李舒道。
“就是这个人,一步步处心积虑地把沈娘从至亲至爱身边逼走的。”
“可你日后还要日日对她叩首,称‘母后’。”
“殿下,”李舒蹲下来看着广平王,“你们读书人如何行事,妾一介俗人终究是不明白的。”
“子熙在的时候,常说他自有他的‘道’。”
“如果殿下的‘道’,便是对此等肖小俯首称臣、顶礼膜拜,”她说,“那此后,殿下还是不要再召见妾了。”
李舒整理仪容,她轻轻推开门。
门前两个小内侍被她周身携带戾气吓得平地摔倒在地上。
“还不进去?”李舒瞥了内侍一眼,“为殿下更衣。”
几人慌忙冲进了门,内里又是一团混乱。
李舒拂拂衣袖走了。
李俶可恨吗?
可是。
难道他不可怜吗?
说爽快话的是她李舒娘,可终究要日日与皇后张氏相对的,不还是他李俶吗?
这样真情和权利挣扎的日子,不知他还要过到几时。只是现如今,张氏热衷于扶植她的小儿子做太子,陛下那边也有了越看这能干的大儿子越不顺眼的征兆。
这一场争斗,对于李俶来说,才刚刚开始而已。
……
一个月后,广平王擢迁成王,兼理国事。
张皇后不再抛头露面,每日专心在后宫教导儿子。朝中的风变了又变,朝臣摸不清陛下的心思,却觉得眼前的制衡之局是何其眼熟……便像是回到了玄宗天宝年间。
日子还是这样过下去,如果不是阿侦一天天长大,李舒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她看起来很年轻,去私塾接阿侦的时候,甚至总被当成是他的阿姊。如果岁月就这样停留,兴许也不是坏事。
有的时候李舒会想。
倘若能够抛却爱恨,那么人人便都可以长生不老。
可惜你我终究是凡人。
乾元元年九月,安庆和伏诛,安庆绪退兵至邺城,已经被唐军包围。
惊破盛世大唐半边江山的叛乱,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被平定的兆头。
李舒还没来得及为故人的离去悲伤,或者为安贼命数将尽而欣喜。一个不速之客终于打乱了她平静如水、即将羽化登仙而去的日子,将她拽回了这凡尘俗世之间。
……
“成王殿下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
李舒正要出门,却在门口看到了成王负手而立的身影。
成王在门口遥遥一作揖,才撩起袍角迈步进来。
“什么天大的事,叫殿下跑这一趟,”李舒对他福身。
“侧妃娘娘早扬言不听我召见,”成王道,“小王只好亲自来了。”
李舒转身欲引他入厅堂。
成王却摆手,“有一人,需带来给娘娘一见。”
李舒皱眉。
只见门口有个小厮,扶一位佝偻丈人下车。那丈人带着斗笠,根本看不清面容,可到底是血缘相系,李舒在他露面的一瞬,就认了出来。
“……阿耶。”
……
从天宝十一载大理寺狱中一别,到如今。
早年间有子熙打点,年节前后总能看到家书。战乱起后,音信全无。
父女相见,没有热泪盈眶,却只是扑面而来的陌生。小娘子已经逝去,刚刚致仕的官员,也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翁。
六年过去,恍然却像是过了半生。
李振山并不打算在长安多做停留。
他还想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清河,去耕种一方自己的田园。
听闻洛阳宅子里,季叔还健在,他此行北上,也要先去洛阳处理一番旧事,再与旧友同归,此生结局不可谓不圆满。
只是此一别……
今生的父女情谊,便只能走到这了。
“殿下耽搁这些时间,就只是为送我阿耶来见我一趟?”
送走了阿耶,李舒对成王道。
“你当年为李公,放弃子熙,”成王道,“如今却告别得这样轻易吗?”
“要知道,有阿侦在,你难离长安。而李公,此生还能再进京一回吗?”
“阿耶养育我十几年,”李舒道,“你想叫我当着他的面见死不救吗?”
成王动作一顿。
“我和阿耶的感情不深,想必你也清楚,”她说,“他给我一命,我救他一命,此生便就这样了。他不会指望我奉养,我也没有什么孝心。”
“你看,殿下,”李舒看向他,“这世间的大多数事都能大抵算清,人情也不例外。”
成王点点头。
“所以殿下找到阿耶,是想要李舒为您做什么呢?”
她眸中清澈,问得很真诚。
这坦然叫成王心头一凛。
成王:“我若说……并不想你如何……”
李舒看了看他。
“若说”,便不是真的。
五年前的李俶说这此等话,她一定新。
可今天的李俶,早已经不是广平王了。
“若如此,”李舒道,“日后殿下凡有所需。妾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成王慌忙摆手,“你莫要和我下这么重的誓,我受不起。”
“殿下其实不必遮掩,”李舒道,“李舒的旧人不多,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殿下的,是妾之幸。”
成王看了看李舒,又抬眼看了看天色。
他在此间已经消磨掉了将近小半天。
如果他会真就这么回宫去,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确有一件事,小王……恳请娘娘,”他言罢一礼。
“绝不是小王以今日之事要挟,去与不去,全看娘娘心意。”
李舒瞥了他一眼。
“你先说。”
成王:“是……适儿。”
李舒眉头一皱。
成王:“从、从……沈娘出走之后,适儿就一直不思饮食,心情郁结。”
“倒没见有什么不好,只是一直病着。”
“他妹妹还小,和二弟更有些隔阂,”他道,“若不是当真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来求娘娘。”
“……殿下,”李舒打断他,“容妾问一句,殿下想要带进宫的,究竟是李舒,还是世子?”
……
三日后,永王世子李侦进宫,为成王世子伴读。
永王侧妃李氏随之进宫。
一个月后,因成王李俶为皇长子,且自安禄山祸乱唐室以来,屡次平叛有功,改名为“豫”,册封太子,是为储君。太子妃位空悬,夫人独孤氏为良媛,另纳秀女六人择期候封。
永王世子李侦,少时艰难,早失怙恃,封莒国公,入东宫教养。
永王侧妃李氏,抚养世子有功,特令进宫安养,敕封正一品诰命,是为李夫人。
……
大明宫,阿侦和适儿正在读书。
李舒在长廊上,倚着个廊柱,看得出神。
恍惚间,好像穿越了几十年的岁月,眼前人,也变成了旧人。
还是这一座东宫,还是这一间书房,还是青梅二人。
“你就不怕……阿侦步子熙的后尘?”
太子册封的那一天,曾经问她。
李舒:“我不想、阿侦就能不进宫吗?”
太子:“阿舒,你知道我不会——”
李舒:“阿侦不是子熙,适儿也不是永王。”
“你呢?太子殿下?”她抬眸。
太子看过来。
“你是陛下吗?”
太子没有说话。
李舒:“我赌你不是。”
李舒:“子熙临走时,让函清带着我来找你。殿下,从始至终,永王和子熙,都信你。”
李舒:“大唐遭逢劫难,殿下肩上的担子还很重。如果永王和子熙还在,也必定全力辅佐殿下。他受一地民众奉养,凭朝廷俸禄长大,这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我没什么理由叫阿侦远离这些。”
“更何况还有我,”她道,“我以身做屏障,已然跃入这宫墙之中。若有一天,阿侦再不想要这样樊笼中的生活,我便以命作舟,渡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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