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李舒代任尚宫之职。
为后宫两尚宫之一,与张皇后平分后宫大权。
此时距离李舒进宫,也不过两年而已。
本来一切不会这样顺利,可惜张皇后近来根本无暇顾及权柄——她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李佋,在这个陛下刚刚改元的春寒中不幸夭折了。
“宫中都在说,姑姑没有前去拜见皇后娘娘,恐怕是心虚,”阿侦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我看他们就是太闲,我姑姑慰问皇后与否,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李舒失笑,递了茶给他。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今日休沐,你和殿下没什么活动?”
“那个不是……”阿侦挠了挠头,“殿下躲不过,去问候那个、张皇后去了嘛。”
李舒失笑,“你怎么不陪着?”
“我不,”阿侦道,“他们都传说谁不去祭拜佋儿,谁就是杀人凶手——整个儿长安城的贵人,够品阶祭拜佋儿的,现在就剩下姑姑了。我可不能让姑姑落单,我得陪着姑姑。”
李舒笑笑。
“你找时间,还是去一趟。”
“姑姑?”
“不说张皇后如何,”李舒道,“你和殿下读书,就没同小佋儿玩耍过吗?”
阿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既然还有些情谊在,就当是去送送他了,”李舒道。
阿侦:“那姑姑……为什么不去呢?”
“不想去,”李舒说,“我和张氏互相看不惯,为什么要去惹人讨厌?”
阿侦哑然。
“而且你看,”李舒指着桌上堆积起的文书,“张氏伤心欲绝,留下这么多的活,我不日夜辛劳地给她处理,难道要等到她开怀了再说吗?”
阿侦眯起眼睛,“姑姑,你不是忙着……夺权呢吧?”
李舒摊手,“还不够明显吗?”
阿侦:“……”
跟姑姑在一起呆久了,李侦从夫子处学的一套含蓄内敛,常常被拉出来鞭挞。他常常纳闷,都说干爹是难得一见的君子风度,这样的有匪妙人,是怎么看上姑姑的呢?
阿侦:“可是这样……张皇后会不会也觉得佋儿早夭,是姑姑做了手脚呢?”
李舒摸摸下巴,“佋儿的死,和我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阿侦一拍桌子,大声道,“佋儿是染了风寒!明明身子难受好些天了,张皇后还叫他日日来跟我和殿下念书——一天都不休息。要不是佋儿体力不支晕倒在教室里,我看她根本都不知道佋儿病已入里……”
“那不就结了?”李舒道,“和咱们没关系,叫人家说几句又如何?”
“可是……”阿侦“可是”了半天,总算琢磨好了说辞。
“可是这样一来,张皇后仇恨姑姑,将来处处与姑姑作对,可怎么办呢?”
李舒微微牵扯嘴角。
“她弄不死我,”李舒道。
“情急之下,人做得越多,错的就越多。”
……
宝应元年,四月。
李舒三十岁。
肃宗病重。
张皇后隐瞒病情,暗召皇三子越王李系入宫,图谋废除李豫,扶植越王上位。
她却不知道,这一环接一环自以为隐秘的动作,早就暴露在了他人的眼中。
四月既望。
张氏假借陛下之名,密诏李豫入宫,欲诛杀之。
而她派出宫去宣召的李辅国,却早成了太子的人。
“姑姑,”阿侦在李舒面前站定行礼,“宫中除禁军三十人归顺张皇后外,其余部卒全部整装待命,只待太子殿下一声令下,便可拿下叛臣。”
李舒微微颔首。
“稍待,”她道。
“娘娘万安。”
门口进来个小内侍。
李舒抬眸,是太子身边的人。
“李辅国将军已带兵前往越王处,”小内侍低头,将手中的东西呈上来,“殿下说,张氏处,就麻烦娘娘了。”
“去吧,”李舒道。
……
门扉轻启。
张皇后抬眸,“怎么来得这样慢——”
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是你?”她拧起眉头。
姣好的妆容在烛灯之下闪烁着。
她还在人生最曼妙的年华。
可惜。
“娘娘很惊讶吗?”李舒缓缓迈过门槛,又转身将门阖上。
“你怎么来了?本宫的人呢?”张氏后退了几步,她心中一阵不安涌上来。
“谁是娘娘的人?”李舒走到她面前,“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人,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娘娘不守护在侧,在此处偏殿中,是在等谁?”
“本宫、本宫——”张氏被李舒的脚步逼退了几步,她的手向后抵到了个柜子,勉强止住身上不知何故的颤抖,“本宫梳洗更衣,与你又有何关系?”
李舒脚步不停,转眼就到了张氏面前。
“李舒!”张氏大喊,“你要做什么?”
她伸出手去想要推李舒,却被李舒一把攥住手腕。一瞬间,张氏失去重心,跌坐在了地上。
“放肆!”她拼命地甩手,李舒的手指却好像钉进她血肉中一般,怎么都逃脱不掉。
一瞬间张氏被隐藏在记忆中的恐怖攥摄心脏。
她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月夜,她在个满是血腥气的房屋之中,永王妃的呻|吟叫喊声音充斥,李舒也是像这样,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
“你放肆,李舒!”张氏大喊,“来人!来人啊!来人!”
李舒皱眉,扔了她的手。
“娘娘还是不要喊了,”李舒整理袖子,“此间已经被太子殿下亲卫包围,在我出门之前,是不会有人进来了。”
“太……太子?”张氏道,“你们要干什么?李豫、李豫要谋反?他阿耶还没死呢!”
“要谋反的人是谁?”李舒冷哼,“张氏。”
“你、你!”张氏指着李舒,“你!李舒!你还要害我!你害了我的孩儿不说,现在还要给我罗织罪名——勾结军士,你哪里来的胆子?还是你根本就和太子有私情!什么郑公、什么永王,原来你和太子才是狼狈为奸——”
“啪!”地一声,李舒的巴掌落在张氏的脸上,她应声倒地。
“李舒!”张氏含泪回眸,“被我说中了吧?你心虚了吧?不然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无冤无仇?”
李舒挪了两步上前,蹲在张氏面前。
“原来你忘了,”她道,“没关系,我来帮你回忆回忆。”
李舒:“当年永王妃生产时,是你半夜闯入,如果不是我刚好在府中,不单阿侦,恐怕连王妃一条性命,也要葬送在你手中吧?”
张氏:“那是陛下的吩咐!我能怎么办?”
李舒:“沈娘从洛阳被接回宫中,如果不是你百般阻挠,又怎么会心灰意冷直到出走?”
张氏:“她是被叛军玷污过的人!不然你以为李豫为什么大半年都不回宫,眼睁睁看着我欺负她?就算我尊她敬她,你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李舒:“天宝十四年!玄宗自长安出逃,彼时陛下最终没有派人往永王府,张氏,你敢说着其中没有你唇舌作孽吗?”
“我——”张氏涕泪其下,“我怎么知道叛军来得那样快?我不过是随口抱怨两句,陛下就听进去了,这难道也要怪我吗?”
李舒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压抑住滚滚上涌的怒气。
“……自沈娘出走之后,世子的身子一直不好,”李舒睁开眼眼,“太子和陛下都以为是世子情绪郁结所致。”
“找了许多太医,吃了不少药,一直也不见好转……”
张氏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直到我进宫——”李舒捏紧了拳头,“战乱之后宫中提倡借鉴,少有用香者,只有世子居处因为世子常年食欲不佳,熏了香……”
“……李舒、李舒,”张氏爬过来,捏住了李舒的裙裾,“世子、世子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因为这么个小事情就杀我——再说独孤氏那阵子日日去探望世子,她难道就没有察觉吗?那么长时间,她都没——”
“要是我再晚进宫一个月,”李舒冷声道,“恐怕看到的就只能是世子的尸体了!”
李舒的手心冒出姑姑冷汗。
现在想起来,她仍汗毛倒竖。
多亏她学习制香那一阵,跟倩悦学了不少本事,那香味儿只是略有偏颇,还是被她闻了出来。不然要是任凭那特质的毒香在适儿房中日日燃着……
“张氏,”李舒道,“你狠心害人家的孩子,就不要怨报应到你自己身上。”
“我本以为阿侦进宫是天命使然,却不想也是你一双手胡乱挑拨,究竟乱了多少人的命数!”
李舒的泪留下来。
有多少次。
只是这个女人一句话,一个念想。
原本与之毫无关系的人,却经历多少曲折坎坷。
“李舒、李舒……”张氏摇着头,“你不要杀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错了……”
“我不想杀你,”李舒看着她,“你死了有什么用呢?”
“倩悦能活过来吗?”
“我和沈娘,便可以当做从未去过洛阳吗?”
“永王……就可以不谋反吗?”
“阿侦,能出宫去吗?”
……
太多了,李舒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可是这些残忍命运。
神仙胡乱编排的剧本。
归根结底,又和眼前这个失去儿子的可怜女人,有什么干系。
“是太子殿下想要杀你,”李舒道。
“你以为,你向世子香炉中投毒的事情,太子当真一直不知晓吗?”
“你想要杀太子的嫡长子,”她说,“太子,还能让你活吗?”
“你——你们!”张氏彻底瘫倒,“你们,早就知道,你们忍这么久……”
“是久了点,”李舒站起来,“不过不晚。”
“吾代传太子殿下令旨,”李舒从袖中取出一封精细包裹的诏书,点点摊开。
“废后张氏,”她朗声道,“勾结禁军作乱,意图弑君,罪大恶极,着,羽林军坐地诛杀。”
门外有铁甲相撞之声,将士低声喝“喏”。
兵士鱼贯而入,内里声音惨烈。
李舒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到再无人处,走到灯火渐暗处,走到李舒什么都看不到的地方。
她无助地瘫倒在地上。
“……子熙。”
“你看到了吗?”
“我……杀人了。”
“你会不会怪我,”她掩面而泣。
你呢?
她心道。
书生披甲,你第一次在战场上见血,会不会也像我此时一样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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