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覃一手牵着她的囡囡,一手牵着囝囝,迎着半轮朝阳赶上了老翁的牛车。

    “姑姑,咱们去集市上做什么?”江如温抓着姜覃轻声询问。

    姜覃打开折起来的手绢,从里头拣出三文钱塞给老翁,“自然是裁衣裳啦,秦先生回头要是考中个状元回来,囡囡总不能穿着这一身去见他呀,我们囡囡也要风风光光地嫁人。”

    牛车上还坐着几个一道的妯娌,听了这话大清早的沉闷瞬间都一扫而光,兴致勃勃开起了玩笑。

    江如温想起昨日那张被她随手扔在碗底下的信纸,姑姑定是看了去,垂下眸有些不高兴,“囡囡不嫁人。”

    “傻囡囡。”姜覃拍拍她的手。

    几人在渐亮的天光下坐着牛车晃晃悠悠朝集市赶,待赶到时已然接近晌午,难怪姜覃清晨时催得那样紧。

    众人爬下牛车,景衍华的脸色格外苍白,消瘦面容添了几分病态,小心翼翼扶着车板半日才将自己挪下来。

    江如温挽着姑姑蹦蹦跳跳跑出去一段才发觉人没跟上来,回过头瞧了眼那位修长脆弱的少年,“师顾肆朝,你怎么了?”

    景衍华朝她摇摇头,一句“没事”卡在喉中迟迟脱不出口,仿佛稍一用力人便要倒下去。

    “囝囝怕是晕牛车了。”姜覃放下竹篮走回去朝他背上拍了两下,顾肆朝自小轿子抬着来,轿子抬着走,估摸着是坐不惯牛车。

    “我扶他去茶馆坐坐吧,看这样子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江如温从姜覃手中接过清瘦的少年,指了指不远处临时搭起来的茶棚。

    “囡囡真乖,姑姑去把菜买了,回头来寻你们做新衣裳。”姜覃往她手中放了两文钱,这两文钱足够在茶棚里叫上两大碗凉茶慢悠悠喝着。

    江如温冲她点点头,望着姑姑微微佝偻的背影莫名有些难过,小立了会儿才回过头扶着少年一步一步朝茶棚挪,“走吧,小心点。”

    “一碗凉茶。”少女将一枚铜钱递给倒茶水的小伙计。

    小伙计利索地用长嘴水壶给大白瓷碗满满倒上,咧着嘴端到两人桌前,“客官慢用。”

    景衍华慢慢抿着碗中茶色浅淡的凉水,缓了好一阵才恢复些精神;少女则坐在他对面,静静托着腮瞧茶棚外的攘来熙往,微风撩拨着青丝,勾勒了侧脸,吹了很久。

    姜覃回来看到乖乖坐着的两人笑眯了眼,将装满大米猪肉的竹篮挎到臂上要去挽住两人,“姑姑带你们去裁衣裳。”

    景衍华已经来了精神,消瘦面颊上浮出些血色,伸手接过姜覃臂上沉重的竹篮,路上一口一个伯母叫的亲切。

    “囝囝真是个好孩子。”

    “囝囝也可以叫我姑姑,跟囡囡一样。”

    景衍华难得笑得这样灿烂,歪头对江如温炫耀,“顾肆朝也有姑姑了。”

    江如温偏过脸从鼻间哼出些气,“姜莫莫一直都有姑姑。”

    姜覃带着两人拐进了一家裁缝铺,“要一匹颜色亮些的红色料子缝嫁衣用,再给这孩子裁身衣裳。”

    姑姑指了指一旁的景衍华,少年身上穿的大抵都是好几年前顾家给他买的衣服,如今套在身上短了不少,裤脚吊在脚踝之上,过阵子深秋寒风刮过来,指不定得冻成什么样。

    两人一左一右瞪着双大眼睛瞧她,

    “姑姑给莫莫买就行了,囝囝家里还有许多旧衣裳能穿。”

    “莫莫也不用买嫁衣。”

    姜覃懒得理他们,将景衍华推了过去量身段,又回过来牵着江如温挑料子,忙活到将近黄昏才提着鼓鼓囊囊的竹篮满载而归,赶上了来时老翁的牛车。

    一天的集市赶下来,几个妯娌都累得昏昏欲睡,各自搭在对方肩上闭目醒神,姜覃半阖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眯瞪,赶车的老翁也不寻人搭讪,牛车上较来时安静了不少。

    “给。”江如温悄悄把适才树上摘下来还未熟的青橘子丢到景衍华怀中。

    “做什么?”景衍华捏起这只拳头大的青色柑橘。

    “吃了这个可以不晕些。”

    少年半信半疑,耐不住喉咙口愈逼愈近的恶心和眼前眩晕,一点点将掌中柑橘剥开,掰了一瓣含进口中。

    江如温挑挑眉,忍着笑询问,“味道怎么样?”

    能怎么样,绿成那样,酸不死他个鳖孙。

    不成想景衍华抬起亮晶晶的星眼,又掰了一瓣放入口中,笑得纯真,“很甜,真的不晕了。”

    江如温:?

    “给,莫莫是不是也想吃?”少年分出半个递到她面前。

    江如温半信半疑接下他瘦长指间那半只柑橘,用贝齿叼下一瓣,舌尖将其卷入口中,苦酸泛涩的汁水瞬间在味蕾上爆开,“呕——”

    对面少年笑靥璀璨,“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是真的。”

    “”

    夜深露浓,钩月高悬,凉风四起,蛙鸣阵阵,牛车终于披着银白月色在乡间颠簸的泥泞小路上停下了车轮。

    姜覃挎着竹篮挽着江如温笑盈盈朝自家的青石瓦房走,“今日赶集都没怎么填肚子,姑姑现在去给囡囡烧饭吃。”

    “好。”江如温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主动抱了捧木柴跑到屋门口劈。

    姜覃在一旁择菜,笑眼看她笨手笨脚的举动,“囡囡长大了,会帮姑姑劈柴了。”

    江如温对此颇有些汗颜,她劈的柴着实不太能看,还嘣地满地都是,仿佛更像是来添乱的,好不容易砍断的半根木柴又飞到了三尺外,少女弯腰正欲去捡,一只清瘦苍白的手已经率先将它拾了起来。

    她抬眸望去,又是那位顾家的落魄小少爷,“晚上好。”

    “”景衍华伸手接过她手上那柄沉重铁斧,“我来吧。”

    “囝囝来啦,我们一会有好多好吃的哩,正好给囝囝也做了一份。”姜覃见到他总是满脸慈爱,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大半夜回到空荡荡的屋中大抵是要饿肚子的。

    景衍华原想摇摇头,但□□凡胎传来的食欲却让他怎么也拒绝不出口,屋中煨好的薄粥飘出来阵阵勾人心魄的清香,于是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换成了,“那囝囝帮姑姑干活。”

    江如温:真不要脸。

    一大桌子菜肴很快端上了桌,虽大多是些稀粥野菜,却足以将两个肚中空空的小家伙喂的心满意足。

    翌日清晨,江如温是被此起彼伏的劈柴声扰醒的,她掀开眼皮瞧了瞧仍在被窝中的姑姑,裹上外套轻声骂骂咧咧地推开了屋门。

    “欸?是我们囝囝啊。”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瞧见门外的人有些惊讶。

    景衍华已经将姑侄俩一天要用的柴火劈好,额上蒙了一层细汗,瞧见推门的少女,停下手上动作,“莫莫醒了?”

    江如温转身回屋拿出两块昨夜的冷馍馍,分了一块给他,“顾肆朝平时不吃饭不睡觉的吗?”

    连着两日天还未亮就能瞧见他。

    “顾肆朝没饭吃。”景衍华接过那块干巴巴的馍馍一点点掰着往口中塞,“也睡不着。”

    这具身体一闭上眼便是七年前顾家上下惨死的画面,在血光中沉溺,在孤寂中惊醒,成日面对着空荡荡的四面墙壁,顾肆朝睡不着,也不敢睡着。

    江如温坐在自家门槛上一口口啃着冷馍没再说话。

    姜覃此时也醒了过来,肩上披着蓝花粗布外衣趿拉着鞋踱到门口笑眯了眼,“囝囝和囡囡都醒那么早呀,那是囝囝劈的柴么?囝囝真是个好孩子,比囡囡勤快多了。”

    江如温顿时不服气了,噌一下从门槛上跳起来抱起盆中的脏衣服往河边走,“我去浆洗衣裳,比囝囝勤快。”

    景衍华闻言立即塞完剩下的半块馍馍,抡起倚在门边的锄头跑到江如温前头,“囝囝去给姑姑拱地咯,比懒莫莫勤快。”

    江如温气得抱着木盆去追他,两道小身影在晨光下追逐打闹越跑越远,姜覃轻笑两声,回身走进屋中把给姜莫莫做嫁衣的红料子捧了出来,坐到屋门口开始细细地缝剪。

    深秋在这样的打闹声中晃晃悠悠滑过,凛冽寒风终于刮了过来,西北风呼呼地直往墙缝中灌,关了门也无济于事,囝囝和囡囡被冻得堵在门后出不去,便转战到了屋中,今年的除夕春节只有姜覃家最是热闹,两个小孩尾巴似的紧跟在姑姑身后时常就要掐上一架,哪边输了姜覃就得哄哪边,最后将她扰得一开春就将两人轰了出去。

    冰雪消融,尘封多日的冰河也在明媚春光的撩拨下逐渐化开,嫩绿柳芽仿佛一夜之间抽了满树,喜鹊和燕子也已飞回来寻巢,盘旋在空中、树梢上鸟啼啁啾,莺歌蝶舞。

    某日,一匹红棕骏马忽而闯进了这片宁静的乡间小镇,龙卷风般疾驰在泥道上扬起一地尘埃灰土,最终勒马停到了姜覃家门口。

    “吁——”

    声音就在门口处响起,独自在家的姜覃立即站起身走了出去,只见骏马之上是个侍卫打扮的人,他捏着张金榜对底下佝偻老媪笑意殷勤,

    “是姜家吧?秦先生高中状元,不日便将回来,特此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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