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温醒来后只说了三句话,

    “他在哪?”

    “知道了。”

    “不认识。”

    第一句是在初醒时,床顶桃色帷幔如少女的香腮撞入她眸中,耳边似有似无还萦绕着林清浅仿若哀求的语调,她怒从心起强撑着支起身抓过床旁正为她诊脉的仙医咬牙切齿问了这么一句,落入旁人耳中便添了几分焦急。

    医女吓得打翻了一地银针,乱挣的胳膊一不小心碰到木匣子上临时摆着的药瓷碗,褐色苦水在碗缘狠狠晃了几圈,有几缕冒出来顺着碗体一路淌落。

    “谁?”医女求助似的回过头朝屏风外望了一眼,旋即想起江如温几个时辰前在渡仙坡的壮举,思绪明了几许,

    “是那位同你一块落入桥下的小兄弟么?应当是没事,我们寻过去时只在岸边瞧见你一人,他应该是将你救上来后兀自离开了。”

    江如温完成任务般松出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塌了下来,慢悠悠矮下身将自己重新放入锦被里,语调陡然降冷,“知道了。”

    最后一句是在翌日凌晨,背上接二连三的新旧叠伤磨得她毫无睡意,干瞪眼睛苦熬,额上渗出来些冷汗,她动了动指尖在身旁褪下的外衫中摸索,片刻触到片坚硬的小方块,弯弯手腕将其勾了出来。

    是莫练孑写来的拜帖。

    颜筋柳骨的字体刺入她眸中,当初林清浅瞪了半日也没舍得扔,于是便揣着了。

    “你跟这个人是什么关系?”话多多飘到她头顶陪她一块瞪拜帖。

    江如温却忽而将手中物扔出榻外,小小的木片咕噜噜滚了好远,她念出道火咒把掌心腾起的一簇火苗砸到拜帖上,眼瞧着它被温烫吞噬,映红三更的夜晚,最后燃成一地灰烬才缓缓启口:“不认识。”

    又是一年凛冬,牖扇外飘然而至的北风某日清晨从缝隙中漏了进来,朝窗沿上摆着的海棠折枝上刮,期间将某一朵吹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

    少女立即睁开眸子,目光锁定在窗下破碎的枯花上,凝神静静盯着未曾再有动作。

    今日是江如温在神都养伤的第二个月零五天,那日在渡仙坡所承的最后一击仅差半点就要了她的命,犹记那日后来,屏风后殷无恙呜呜咽咽的哭声隐隐不断,医女耐着性子蹙眉为她把脉。

    当景衍华问起性命可有忧悒时,医女压不住心头烦躁只道:

    “原死不了,现在倒难说。”

    “何出此言?”

    “这不有人已经开始哭丧了么。”

    “”

    神都也未曾料到堪堪受了三十仙棍,养两三日便该麻溜收拾走人的仙门小弟子能出此变故,很快将他们挪去神都后山一宅子中长住。

    后山荒僻幽静,深林遍地仙草,灵气浓郁,远比简陋吵嚷的客厢适宜养病。

    宅邸四面环绕,南厢北苑西阁东楼,空房回廊凉亭花池,不多摸索几日,茶余睡前的闲庭信步便能让人再寻不到回房的路。

    虽如此说,这段养病的日子却着实称不上一个“静”字。

    神都早耳闻江如温于渡仙坡单挑魔修时诡谲的修为,见她养了多日气色好转,派来椿筠和一名叫沈妙莺的神女日日堵在榻前试探询问,江如温一口咬死,只将惊人修为一股脑推给上古仙剑红罪,说自己当时是被剑魂上身。

    沈妙莺自然不信这套说辞,时常眯着凤眼,手端盏热茶倚在榻边用怀疑的眼神压迫她。

    好在椿筠容易忽悠,问着问着便能跟江如温侃到天南地北去,沈妙莺不得已开口提醒她自己此番的任务还要被她扮鬼脸吐舌头。

    闹腾近一个月,沈妙莺被椿筠的吵嚷和江如温越补越全的谎言彻底绕昏了头,再加上多次探究发现江如温的修为确实只在金丹期滞留,这事才终于得以翻篇。

    思绪回转,今日是小寒,江如温把目光从枯花上移开,翻身下榻抓过铜镜旁的丝带娴熟绾起一双螺发髻,披上外衫,两个月来头一次推开紧掩的门扉。

    神都已入冬,后山深林,朽木凋敝,碎叶枯竭,照出几分光秃秃的凋零寥落,同初来时漫山遍野的焦黄判若两山。

    江如温几近断裂的脊椎已经得到调养修复,只有在瑟瑟北风中偶尔会泛出一丝陈痛,都已无关紧要了。

    “你起来了?”椿筠在姜色襦裙外裹了件白狐大氅,与满地枯黄败叶相映成趣。她深知沈妙莺不讨江如温喜欢,这回不带着试探的目的,便只携着那位清凌仙君来此。

    “卧养二月,已能起身。”少女朱唇浅翘,迎着二人处走去。

    清凌近日忙着追查宋群青一案,难得抽出空到此探望仙门来客,和气拱手打招呼,“小弟子重伤初愈,衣衫单薄,与其在此风口中寒暄闲谈,不如由我带二位去后山腰处的灵池取暖养伤,慢慢闲话可好?”

    江如温回之一礼,“仙君思虑周全。”

    “且随我来。”清凌率先旋身,阔步走在前方。

    椿筠贴到少女身侧挽住她的胳膊,一蹦一跳笑靥盈盈,“清凌仙君熟知后山,即便在你们如今所住的那座千弯万绕的宅邸中他也不会迷路。平日里有人想来后山泡灵池,都得寻清凌仙君带路,不过他可不是人人都带,仙君近日事务繁忙,已许久没人能承此殊荣,咱们算是这两个月来头一份儿。”

    灵池位于山腰某极隐蔽处,怨不得旁人寻不着,池旁生了没过脚踝的菁菁野草,远远望去压根透不过它们,平日里只能瞧见毫无分别的葳蕤翠色,而今则是满眼枯黄。

    枯黄中央,一玲珑深潭窈冥幽暗,泛出的丝丝热气与周遭仙雾混杂在一道,走进时才能感受其滚热温度。

    清凌不能同她们一道泡灵池,一到地方便含笑告辞,“灵池罕见,泡上一遭无论于修为还是体态皆有好处,外界甚有传言,享得此池则驻颜有术,万古长青,小弟子大伤初愈,灵池泉水也可替你消除伤疤,痊愈碎骨。在下回头还得寻令主回禀案情,不便奉陪。”

    “仙君见多识广,他说的准没错。”椿筠见人走远,迫不及待解下大氅。

    山间薄雾缱绻,水汽氤氲,在池中则更盛,腾腾热气像驱不走的妖精缠在二人眼前挥不散吹不淡。炙热的灵池水包裹着凝脂肌肤,将茫茫雪色蒸染成粉红。

    椿筠今日也是偷闲前来,摸约蒸了半刻钟的功夫,有道传音符划破雾气飞扑过来径直砸在她脸上,里面苍老阴郁的嗓音骂骂咧咧不断,她扑腾两下手脚并用爬出灵池抓起地上的衣衫大氅磕磕绊绊往山下跑,“你自己玩吧,我师尊在寻我,惨了惨了,昨日布置的那几道仙咒还没背出来。”

    天下师尊都一样吓人。

    两人接连告辞,周遭瞬时陷入诡谲的寂静,北风萧索,掠地拂过,将蔫黄枯草勾起圈圈涟漪,俯首遥望,池中少女仿若陷入了万里苍凉。

    江如温眨眨眼睛,她这阵子多少有些点背,刚来神都就挨了三十记仙棍,随后更是喝水都能喝出具腐尸来,跑路都能被碎石绊了裙摆,去渡仙坡散个心还丢了半条命,此番泡灵池?

    少女不欲在这种荒僻地方独自久待,一个猛扎将自己浸入池中,随后趁着身上温热未散果断捞起岸边白衫起身,随手一裹边往腰上系蝴蝶结边朝山上走。

    刺骨寒风带跑了她身上温度,素色腰带缠绕在指尖哆哆嗦嗦半晌,左绕一圈、右绕一圈?

    “放开我!”

    密匝林间忽而传来一声微弱的沙哑,嗓音微颤斥满了惊恐,仿若被人扼着咽喉无法肆意开口。

    江如温步子一顿,左鞋尖碰到右鞋跟上,她辨出那是沈妙莺的声音,那小蹄子日日操着这口嗓音来她榻前催命,偏生还一口一个令主有令,赶也赶不得,骂也骂不得,思及此她不由拧脖探身欲看个究竟。

    唯剩些枯枝朽木的山腰林间,“狐狸面具”一袭白衣,宽大衣袂随风鼓动,他仍旧带着那张红白相间的诡异面具,一只手钳在沈妙莺的细颈上将她提至双脚腾空,只肖稍稍发力便能将其头颅拧断。

    等等,“狐狸面具”?!

    沈妙莺瞪着双充血的凤眼,平日伶俐高傲的脸颊此刻涨得赤红,额上青筋暴突,纤细的胳膊如一双白骨拼命往眼前人的臂上挠。

    “看见你了,过来。”

    “狐狸面具”并未回身,空灵清润的嗓音极不真切,江如温怀疑他在耍诈,屏气凝神半晌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踮起鞋尖捻着裙摆无声无息朝远处退。

    “狐狸面具”无奈回头,“江如温。”

    “”

    江如温尴尬笑笑,踩着小碎步跑到他身侧拍拍手,“哇哦,万骨大哥,你他娘杀人都杀到神都来了?”

    “狐狸面具”耸耸肩,不顾手上还掐着条人命,颇有些无所谓地应了她一声,“是啊,厉害吧?”

    “江如温,你竟敢勾结魔修”沈妙莺的声音比平日添了几分颤抖,“你果然有问题,待我回禀令主,定叫你好看。

    江如温朱唇微张,面上漏出些许不安,“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她。”

    “狐狸面具”不再多言,手腕一动,沈妙莺的脖颈发出嘎达一声骨裂,她双目一翻立刻没了动静,脑袋软软垂下来,颈骨被捏成碎末,头颅与身体之间仅剩了层皮,像只皮球般在“狐狸面具”手上东摇西晃。

    “你是为了沈蕴来的吧?”江如温退开一步倚住棵朽木,穿梭于林间的寒风绕在她身上几乎能透过她单薄的衣衫。

    “嗯。”

    “狐狸面具”松手任由沈妙莺砸落在地,嫌脏似的捻起衣袖搓了搓手掌,“你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割了他一刀。

    “然后呢?神都的人是怎么对他的?”

    “狐狸面具”转过身面朝少女。

    凌迟割肉,当众羞辱,严刑拷问,惨无人道。

    话卡在江如温喉口酝酿半晌,终于抿抿唇呼出口气,“他”

    “狐狸面具”毫无征兆蓦地伸手猛推了她一把,少女并无防备后翻出去倒在一地枯草上,粗糙的草尖蹭破了细嫩的手肘,枯黄中添了一抹殷红。

    “别动。”

    “狐狸面具”俯身将刀尖抵住她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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