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衍华立在每十步坠一只鎏彩风铃的琉璃瓦檐下,足下是黑金釉砖叠的回字形长廊,寒冽北风缓缓勾过,风铃霎时摇晃起来发出清灵脆亮的丁零当啷,花钟状的玲珑身影跳脱着映入泛光的地砖里,“为何突然说这个?”
许是伤重久病而脱了力的缘故,他被缕缕纷乱青丝撩拨下的脸庞并未如预料中那般透出多少欣喜,如画神情中反而被深深疲态占了重彩。
郑希垂首别开目光,刺骨冬日用冰凉的指尖在她细嫩的颧骨处凝出一片嫣粉,稍带忐忑的声音从她唇边轻盈流出:
“同心阵里一年,堪比外界一日,你我在幻境之内一起经历了整整四年,朝夕相处,谈天论地,黄昏执剑,对月抚琴,平原策马,沧海听浪,最后一日,我们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要拜堂了。
那日,我我只瞧见铺天盖地的赤色红绸在我面前碎成了满地残破,满座高朋也成了灰白傀儡,直到最后一刻我得知这四年是假的,但好在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那时的笑言欢语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如今既有幸冲破同心阵捡回条命,为何不趁着大好年华将幻境中的遗憾补全?”
“那些是为了救你。”景衍华撤开两步,肩膀倚在厢阁门口的朱漆圆柱上,一时再无言,心中有一道极具蛊惑力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催促,快答应她,快答应她一如这数千年里,每每碰到和郑希有关的事时,这道如虚似幻的嗓音便要跳出来一顿煽动引诱,如纤羽绒毛刺挠在他心头。
他抬手按了按一跳一跳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远处安描散完压岁钱一蹦一跳归来的小身影逐渐靠近,她一圈圈甩着绕在手腕上的锦袋,看着快活极了。
“我忽然想起件事得问个明白。”景衍华侧过身,凌厉目光落回到郑希身上,“我为何能进你的同心阵?”
“什么?”郑希倒吸口冷气,将帕子绞入掌心揉了个乱。
“同心阵并非普通幻阵,需得是在先前饮过陷阵者的心头血方可入内。”景衍华垂下一分眼皮,凌厉的目光瞬时增添几许压迫,微弯的薄唇不知何时已将笑意收敛,面容阴冷森森,“你应该知道为何才是。”
郑希在恍惚间仿若再一次瞧见了数千年前阴鸷张扬,丝毫未曾将她放入眼里的凶戾少年,屏息后退几步撞到暖阁门扉上才刹住步子,“我不知。”
景衍华蹙蹙眉,四肢酸痛的疲累蔓延开来,两步上前错开抵在门扉上的郑希,抬起指尖搭上了另一扇门板,“随你,今日也没力气同你攀扯。不过你该知道,这答案迟早得给我,我最恨的就是别人的欺骗和算计。”
言毕,高挑黑影稍一发力推开木扉,兀自没入了暖阁,独留郑希一人愣在廊下。她未敢转头,眸光低垂流转在鞋尖,只觉侧边有丝丝暖气顺着隙开的门缝泄到她面上,堪堪片刻,只闻得哐当一声,再度被冷风取而代之。
“郑师妹,吵架了?”安描伏在檐外木栏后探出颗脑袋,老远便瞧见两人立在廊下交谈,氛围仿若不甚愉悦。
郑希支起细颈定睛盯了眼那颗脑袋,认出来安描,登时弹起身两步跨下木栏,“你来得正好。”
“什么?”安描将锦袋系到腰间,拢拢衣襟呼出口白雾,“快些讲,我好进里头暖和暖和。”
郑希眉心紧锁,拧脖朝周遭看了一圈,抿抿朱唇艰难吐出三个字:“梦萦蛊。”
安描闻言脸色骤变,适才的欢愉登时烟消云散,眉尾低垂透出几许不安,咬牙压下嗓音,“你提这个做什么,这倒霉主意当初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不过占个寻蛊虫的罪,你若寻死可别将我也拉上。欸,你莫不是说漏嘴被他发现了吧?”
“还没有!”郑希的声音中掺了些焦躁,绣鞋轻跺俯身凑到眼前人耳边,“我只是觉得这东西近日来有些失灵。”
安描顿时松出口气,紧绷的细肩一垮,旋身仰天拍拍自己心口,“莫吓我,我曾在西域某地云游过一阵,知晓那蛊虫是随宿主同生死的,近日他受同心阵的冲击几度濒死,梦萦虫的伤势定也不轻,难免会有失灵的时候,待来日他将伤养好些了,蛊虫便也能恢复过来。”
“偏生是在这时候。”郑希稍感到些许安慰,宁静过后却抑制不住心中被凿空了一块似的漏出丝丝失落。
“振作点,像什么样子,有何可着急的?”安描恨铁不成钢般抬掌往她背上重重敲了一记,“你既已给梦萦虫喂过心头血,并将它种到了小师弟体内,他这辈子心里便只能念着你一人了,何必急于这一时?”
郑希扒开她的手,矮身摸到块突出来的石头凭栏坐下,支手托腮眸光游离向远方缓缓启口,
“早先剖开胸腔皮肉也要滴血给他种这道蛊,全然是看不惯他那副盛气凌人,谁也不曾放入眼中的模样。那时想着,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若是甘心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会是怎样的场面。没成想如今反倒换我成了那个被下蛊的人似的。”
“你柳师伯的风流佳事,我不能告诉你。”向琅眉眼弯弯,伸手端起江如温的茶蛊将指间灵丸融进去,捏起盘边汤匙搅了搅,“你前阵子伤势太重,别生嚼这些大补的,我恐你受不住,还是化在茶水里慢慢喝。”
他无论何时都笑得温温的。
江如温也辨不清这是在卖关子还是当真不能说的意思,只得先退一步蔫下耳朵接过茶蛊,微烫茶水甘中带涩,庐山云雾的香气里杂糅进些许灵丸的蜜甜,两口暖洋洋滑入肚中,她终究奈不住悄悄挺了挺脊背往侧旁凑凑,轻声询问,“真不能告诉我吗?”
向琅扶额笑笑,“不是不能,怕你不高兴。”
“我怎会不高兴?”江如温搁下茶蛊,扭身扯扯他的衣袖,水汪汪的杏眸一眨一眨,“上仙多虑了。”
向琅拗不过她,只得摊开手如实道:“你师姐恐怕不会在珠远峰待太久。”
少女的笑靥果然收了回去,“为何?”
向琅摇摇首,凝思片刻,“前缘尚且不提,她本就是你柳师伯托你师尊暂且收留在珠远峰上教养的,如今你柳师伯回来了,自然该将人领回去。”
“竟是如此。”少女灵妙的眸子被愕异灌满,“如此”二字盘在舌尖上咬得极低极重。
“若非如此,循着你师尊那性子,怎可能忽而愿意往自己清净了数千年的珠远峰上收个如此聒噪的弟子回来?”向琅言毕,率先失了笑,整个紫云山都知道何皎皎是个叽里呱啦的性子,一旦来了兴致,仲夏夜里乱鸣的青蛙尚比她安静些,当年不知情的众人对数千年未曾收徒的珠远峰蓦地留下位这样的弟子大跌眼镜。
人声纷纭,有人揣测何皎皎天赋异禀这才入了峰主的眼;
有人则单纯是闲来无事捕风捉影地嚼舌根;
也有人同江如温当年一样暗想,觉得是因为何皎皎同郑希有三分相像才得以留下的,毕竟众所周知,景衍华对郑希数千年来格外厚待。
江如温伸手端起茶蛊又抿了小口,将所听之言摆在心底晾开,条条捋清,理了几个疑惑发问,“可柳师伯为何要这般做?难道他先前便认识我师姐么?若如此,又为何要将她留给别人教养?”
“这就要提到所谓的‘前缘’了。”向琅背手轻敲桌沿,放下弯勾唇角,面容微沉似乎陷进了往事里,指尖仍捏在汤匙上不自觉把着,“你柳师伯先前”
话头才启了一半,紧闭已久的暖阁厢门忽而被人推开,股股凉气争抢着从屋子外头倒灌进来,混进阁内的温存里搅了搅,传出几声呜咽般的呼啸,景衍华一身霜气跨过门槛,墨锦长靴落到白娑罗双木板上,反手一勾又将身后门扉碰上。
向琅见他朝两人右旁还无人占着的小案桌走来,接过江如温掌中青玉浮雕茶蛊,拎起桌案一角的茶壶替她添了个满,莞尔一笑,“回头再跟你说好了。”
少女点点头,鬓间银铃步摇轻微晃出两声嘈杂,江如温素日不甚喜喧闹,青丝间缠绕的这根步摇如同暖阁廊外叮当响个不停的风铃,萦绕在耳畔常常要扰得她蹙眉,奈何那座小木楼里的朱漆匣子中,躺着的大多是诸如此类的铃铛花钗。
她于是敛起笑眉弯眼,扶住桌角撑起身欲行礼。
“不必多礼。”景衍华抬手将她制止住,独自落座于一侧的空桌前无话,在人声鼎沸,三五成群围挤于一张小案桌上,或是捻着胡须把酒阔论,或是摇着折扇挑眉回争,亦或是捏着手绢掩唇轻笑的众人堆里伫立起一角形单影只。
江如温闻言撒开支着桌角的手,将自己落回到软座上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向琅见状将热腾腾的茶蛊推到她手间,“拿着暖暖。”
闭了不多会的门扉再度被人推开,池初庭裹了件墨青色的大氅风风火火撞进阁内,仰脖在喧闹到有些刺耳的厢房里扫视一圈,两只手背在身后,用胳膊肘摸索到门框抵住,后退几步将它阖上,连大氅尚未解下,飓风似的刮到江如温桌前,“江师姐,猜猜我寻到了什么?”
江如温被随之逼来的风霜寒气勾起一阵轻咳,抬手抿了口热茶才将喉口痛痒压下,粲然抬脸,“是什么?”
池初庭把掩在身后那一小块泛着丝丝寒气的透明小心翼翼搁到桌前,指尖因长时间搭在冰冷上而冻得通红,“是冰块!我从冰池里凿下来的。”
不甚规则的冰碴在暖阁火炉热烘烘的熏烤下迅速化开,不多会便在案桌上融成大滩水渍向着江如温的衣袂步步蔓延。
“”向琅常常认为这个年仅弱冠的小皮猴在他们几百数千乃至上万岁数的仙者中幼稚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将灵力缠上指尖,朝放肆的水迹施了道法咒,融化的冰碴瞬时蒸发消失无踪,“走远点,你江师姐重伤未愈,少拿这些带寒气的东西凑她太近。”
“拿着暖暖。”江如温恍若未闻,将掌中茶蛊推到池初庭指间。
在人世间经历了几百上千回四季轮转的人是不会去稀罕一片冰池的,但初长成的少年会,别说阳光下会亮晶晶发光的冰碴子,便是树丛中一闪而过的毛茸茸身影都足以叫他们踩着脚印追赶半日还乐得自己咯咯直笑。
他们都不知道,江如温百岁的皮囊里也藏着一缕刚刚成年的孤魂,若非如今一遇冷便要止不住咳,走几步路都巴不得人搀着才能稳当,她绝不会坐在此枯燥无味的暖隔里,瞧这些自诩骄傲年长之人的脸色,她是最不喜看别人脸色的,所以也绝不会喜欢跟会耍脸色的人呆在一块。若是可以,她也想在亮晶晶的冰池子上胡闹,玩累了便凿块会发光的冰碴子带给自己想要分享的人。
池初庭接过温热茶蛊顺势在桌前落座,“才不走,江师姐喊我暖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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