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衍华两手各握着竹简一侧,熟牛皮绳缠的竹片摊开摆在案桌前,他将目光锁定于行行小篆间,眉心不自觉蹙着,面容透出几分阴郁沉沉,盘腿端坐在软垫上闭口无言。

    郑希识趣噤声,随手拾起卷竹简散开,背光涉览,裙摆铺开,赤色枫纹广袖垂拖在地板。

    话多多倏然瑟瑟拂动,顺着衣袂一路攀至景衍华肩侧,半折着纸身凑到他耳旁轻语,“为了珠远峰的和谐,快问问这个女人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

    “你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景衍华挑挑眉,似乎明了其中意蕴,抬首照搬。

    “嗯?”郑希抖着竹简,嚼不出此间乐趣,正一手支颈托腮,侧耳倾听竹片相撞时的清脆,闻声眼眸忽地亮了亮,朱唇弯弯郑重其事道:

    “紫云山脉外,幽都白山镇,里头有家十里铺,做的胭脂水粉生意,我最喜欢十里铺用月季花所研磨而成的媚花奴。”

    寒风鼓鼓,阴雨绵绵,青石铺成的长街洇了一地深色,街道两侧连成串的店铺,是清一色的灰白瓦舍,檐下滴滴答答淌着雨线,水雾氤氲,腾起半仗朦胧。

    江如温立在街头伞下,雨珠劈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少女披着她最常穿的对襟广袖青衣,溅落青石的雨点沾湿了她的裙摆,她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绞着衣袂,音色忐忑,“带我来这做什么?”

    偏偏是白山镇,为着顺利归凡,她前些日子还捧着地图圈了此处在上面挑房子,东南侧那座荒了些年头的玲珑府邸便不错难不成是被发现了?

    “听闻白山镇十里铺的胭脂水粉盛行幽都。”景衍华打着把青面油纸伞,顿步街头,目光越过块块牌匾铺名,金漆描的“十里铺”瞬时闯入他眼帘,“在那。”

    江如温提着心尚一头雾水,跟紧他的脚步不敢怠慢。

    初入铺门,里头的郁馥异香扑鼻而来,各色胭脂粉饼陈列在柜台,明亮烛光摇曳在前,照着细盒中的艳紫妖红。

    褐杉伙计满面笑靥迎上前,“恭迎莅临,瞧瞧要些什么?咱们铺的月季媚花奴近日最是红火,来的贵客们十个里头九个都说好,此外圣檀心、洛儿殷的口碑也是甚佳。”

    伙计喋喋不休,引着两人来到琳琅满目的柜台,挑起其中一只瓷盒举至江如温面前,“试试?”

    “这是什么?”江如温接下那盒嫣红,指尖捏着盒壁转了两圈。盒身小巧,触感微凉,珐琅彩器,描了一圈蝶戏月季的浮雕,里头的香赤凝脂滞在缘口,任凭晃荡不动,见所未见。

    “此乃口脂——媚花奴。”褐杉伙计见状,俯身在木质柜台前扫了两圈,又挑出来两盒胭脂递到她跟前,是同样的珐琅彩瓷盒,一盒描了胎仙朱顶,一盒描了九官海棠,“此乃圣檀心与洛儿殷,姑娘皆可试抹一番。”

    “试试。”景衍华搬起桌前一面银丝镶边的铜镜将少女映入其间,殷切等在原地,薄唇稍勾没有一丝不耐,话多多则翘首立于他肩头,一人一纸符瞧着恳挚。

    江如温古怪地瞥了他们一眼,还是饶有兴致用指腹化开些许媚花奴,细细沿着朱唇抹了一圈,媚花奴如爆开的浆果般浓艳深红中掺了些许矜贵微紫,把她清润如玉的面容吊出几分妖异妩媚。

    “是不错。”少女捏起腰带间挂的手绢搓着指尖残余的胭脂,将珐琅彩瓷盒摆回柜前颔首,“包起来吧。”

    “一两银子一盒,姑娘要不要再试试圣檀心和洛儿殷,两色同样出彩照人,皆是上等绝品,凭姑娘的姿色抹了定是锦上添花,天姿丽人”褐杉伙计娴熟地裁出张油皮纸将瓷盒裹了,旋即抽出根丝带绕上一活结打住。

    话多多倚在景衍华肩头不住地打哈欠,睡意正浓间瞧见他还搬着那块铜镜不动,强忍窝火撑起身扇动符纸一角在他耳畔挥了一记,“你怎么这么愣啊,忘了今日是来赔罪的?”

    “是啊。”景衍华恍然大悟般丢开铜镜,抢上前把银宝按在柜前,“三盒包起来吧。”

    江如温拎着油皮纸终于嗅到丝稀奇怪谲,青黛绣鞋退开一步,视线锁定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知道了,你是来道歉的吧?赔将我丢在离轻狱的罪?”

    褐杉伙计嚼出空气中的火药味,闭上了适才滔滔不绝的嘴,埋头装聋作哑慢吞吞裁着油皮纸;话多多在听到前半句时,便已伶俐翻身趴到肩后掩去自己明黄的纸影。

    少女只将怒意关在眸子里,甚至连浅淡的笑靥都未收敛,抬手把掌中油皮纸朝他怀里一丢,“道歉就该有道歉的样子,替我拿着。”

    未觉出痛快,她侧目又对伙计道:“除了这三盒以外,你们铺子里剩下的胭脂粉饼也通通给我包起来送到紫云山,记他账上。”

    褐杉伙计顺势应下,脑袋垂得低低的,大把抓过柜台间的瓷器铜盒往油皮纸里兜。

    江如温甩甩袖袂,自鼻间泄出道冷气,轻微晃动时鬓上圈了几只细小银铃的步摇摇出些许叮当,她于是丢下句“跟上。”,兀自跨出十里铺,闷头扎进了对面的花簪阁。

    闹到月上三竿时,雨停了,苍穹色深而澄净,银辉锃亮铺洒在青石街把块块青砖照的雪白,清朗天际缀了寥寥几颗星辰。霜意未减,镇子里弥漫着干涸的寒,哈口气呼出的尽是素雾腾腾,街边商贩陆续收摊,铺主店家也随之摘了牌匾旁的灯笼,金漆描的大字接连陷入漆黑混沌。

    江如温踩着身后铺子映出来的烛光,眉宇间盛怒消失无踪——那是今夜白山镇上最后亮着灯的一间铺子。

    “都送到紫云山。”景衍华指间捏着刻了署名的麒麟羊脂玉印章在账本上稍稍一按,旋身越过门槛追上少女背影,话多多则累瘫在他肩头软软地贴着,凝固不动与普通符纸无异。

    江如温立在铺前巷道,扭脖在整条黑咕隆咚的长街上扫视一圈,细手交叠于衣襟前上下搓动,“咦?都收摊了,看来时辰已晚,咱们也回去吧。”

    “铺子收摊,是因为你将方圆十里内都买了个空。”话多多勉强支起脑袋,若它是人身,此刻估摸着得呕出点血。

    景衍华抬手抚平它倔强的符身,提起掌心麒麟白玉的兽首将印章递给少女,“给,你若喜欢花钗罗衫,尽管拿这下山记账就是。”

    江如温垂首瞥了眼那枚混体通白,尾部一点朱红的麒麟印章,摇摇头退开一步。

    “给我拦住他,拦住他!”

    “公子你快些回来罢!”

    身后隐隐传来几声呼喊,伴着七零八落的脚步,细细碎碎,愈逼愈近,巷口倏地冒出来道矫捷墨影,飓风般掠过街头,掠过朦胧烛光下的二人。

    不消片刻,几个家丁模样的手上抓根绳索盯紧前方墨影拼命追赶,落在最后方一位身穿绣着金丝竹鹤广袖玄衣的老伯仰颈张唇喘着粗气,扶腰跑得咳声不断,末了颤颤巍巍止步在两人跟前。

    他朝前摆摆手示意家丁继续追,自己则歇在原地捧着大肚腩喘得昏天黑地,几阵急咳过后,他终于缓过些神,颇为羞怯地拱手鞠一躬,“叫公子见笑,犬子自小痴傻”

    话音忽断,老伯瞪着景衍华肩头那一抹明黄揉了揉眼睛,两步凑上前抬手试图摸个清楚,“这是符?”

    景衍华侧身躲过那只胖爪,“嗯。”

    “你是个道士。”他于是收回手,笃定地瞧着眼前人,掩去方才憨态,眉眼收敛微沉劈出几分正色。

    仙士与道士仅一字之差,且皆是降妖伏魔,守护苍生的责任,景衍华嚼字犹豫几许,不点头也没摇头,“你碰到什么事了?”

    老伯垂首害了声,一手拍在大腿间狠狠撞了一掌,不自觉透出深切懊丧,“是有关我那犬子的事,不知公子是否得空来我严家府上暂住两日,替我那倒霉儿子驱驱邪祟,赶赶魔气?”

    仿若生怕婉拒,他立即接上句:“若有效果,我必当重金酬谢。吾已请过白山镇上所有道士游侠,犬子症状实在令人束手无策。”

    远处愈拉愈长的几道背影重叠到了一起,闷哼扭打声隐隐飘来,月下薄影变得张牙舞爪,凌乱挤成一团。最开始的那道墨影到底“势单力薄”,很快被家丁捆个结实抬了回来。

    景衍华回眸瞥了一眼家丁肩上疯狂蠕动挣扎,不停叫嚷着某个名字的少年,薄唇微启,“什么症状?”

    “他夜夜都要跑去某处坟头才肯消停睡觉,仿佛中了邪,详细还请来吾府上细讲。”老伯见有苗头,噌地蹿上前热切贴到景衍华身侧,微微躬身伸出胳膊示意。

    “我们去看看。”景衍华蹙眉听着,思量片刻最终颔首,向一旁的江如温招招手。

    老伯此时才注意到身后立着位一袭青衣的窈窕少女,清冷银白照在她姣美面容,堪称世间绝色,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一双圆润水灵的杏眸将视线打在两人身上半晌无言。

    他挠挠头,“欸,姑娘是”

    江如温柳眉一挑,“我是他弟子。”

    老伯恍然大悟双手击了一掌,“哦哦哦,你是小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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