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独揽白山镇千户养蚕织丝的生意,农户将蚕茧剥离卖与严氏布庄,再由严氏布庄寻门路倒卖给镇上乃至幽都城各大成衣铺,牢牢抓着丝织与罗衫之间的枢纽发家致富。

    由于严氏所付佣金高达别家布庄的一点五倍,久而久之,镇上农户争相与严家合作,严五郎眼瞧着要垄断整座白山镇的丝布行业,当机立断与千家农户立下字契,约定高昂佣金不变,而农户则从今往后十年之内不得与别家布庄有生意往来,双方一旦违约须按佣金十倍赔偿。

    当年有五成农户签下了字契,其余五成也于其后三年间陆续画押。至此,严氏布庄彻底在白山镇扎下了根。

    老伯名为严芾,在严府一窝叔舅里排行第五,人称严五郎,坐拥整家严氏布庄,其子严绥便是那中了邪的。

    严家府邸坐落于布庄不远处,距青石街有段距离,位处偏僻幽静,四周杳无人烟。

    三间开的花梨木木门半掩着,刷了层朱红大漆,金属环把手镶了对黄铜螺狮,瞧着都有些年头——朱漆渐褪爆出些许裂纹,门扉照着银白岿然伫立于荒野仿佛剥落了一身鲜艳;一对黄铜螺狮及它们口中衔的金属环锈出一角斑驳。

    朱漆大门两侧挂着各挂了只纸糊的大红灯笼,拿墨笔描了大大的“福”字,根根竹条撑在里内映出条条黑痕。

    几个家丁手臂箍着挣扎乱扭的严绥朝门缝中挤,被麻绳捆成“一条儿”的人拼命向外汩涌,双足蹬在隙开的花梨木木门。

    门扉哐当一声碰在其后砖壁,仿若掷了粒石块入沉寂如镜的湖面,于安谧幽宁的深夜里泛开圈圈涟漪,引出来两位珠翠罗绮的妇人:

    年轻些的挽一随云发髻,斜簪一支山茶干花钗,耳上坠了白玉珍珠珰,身披一件水蓝月华裙,傅粉施朱,浓妆未卸,面颊上两道泪痕突兀地挂着。

    另一位则要年长些,朝云近香鬓上的发簪点缀皆脱了个干净,唯余一根木簪将乌亮青丝在脑袋上单调地支着,裹一绀紫色复纱裙,眸光深沉不乏担忧关切。

    两人皆是循着门扉与砖壁相撞之声钻出屋外的,来得匆忙,甚至连斗篷大氅都没来得及披上。

    江如温跟在严芾和景衍华身后迈过门槛,眼眸微敛扫过府邸前院:

    院落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盖一琉璃瓦长廊,廊边铺道卵石小径,径旁青草蓁蓁,被费心打理过,葳蕤而不杂乱。前院正中央凿开蓄了汪浅池,池上添一青石小桥,桥边扶手一柱一纸灯,通明澄灿照亮了底下缕缕波澜。

    严芾差家丁拖着严绥关入后院厢房里看紧,自己则回到两位妇人身旁,引着其中身穿绀紫色复纱裙者挪步师徒二人身前谦恭拱手,“这位是老夫的拙荆,这些天为阿绥之事也是愁容满面,甚是操心。”

    江如温侧耳听着,她知晓陶朱猗顿规矩森严,隐约察觉到此刻自己作为一个晚辈面对这般介绍仿佛该有些表示,奈何对于“拙荆”二字她着实难解其意,莽撞开口难免徒增窘迫,只得微微屈膝回礼作罢。

    严芾与此妇见状转眸对视一眼,妇人稍稍摇首以表大度,浅勾朱唇报之以微微一笑。

    “夫人。”景衍华不必回头已能知晓少女此时眸中该是何等困惑仓惶,轻轻启口提点。

    少女霎时醒了神,嫣然面容倏地一亮,拨开云雾见月明般支起颈,抖抖精神重新屈膝回礼,“噢!夫人。”

    “好孩子,起来吧。”严夫人脸上笑靥勾深一分,弯颈颔首示意,向廊边让开两步指着后侧身穿水蓝月华裙的年轻妇人对江如温道:“回廊后头那位是我家阿绥的新妇,名为王挽姒,与你年纪相仿,该能玩到一块去,你可唤她挽姒姐姐,这些天阿绥着了邪魔,她日日以泪洗面,若能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定能排解许多。”

    严芾笑眯眯地也伸着胳膊给少女引着王挽姒的方向,“对,去寻挽姒姐姐玩,叫她带你去后屋吃果脯。”

    景衍华被两位哄孩子般温言软语的腔调惹得失笑,抬袖将少女拢到身后,“不必支开她的,她可以知道。”

    严芾连忙摆手,竹鹤玄衣的广袖一阵乱拂,沾起初春凛风,“自然自然,吾与拙荆是担心吓着小孩子,阿绥的事不寻常得很,吾与拙荆二人偶然间在半夜想起时都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且说说罢,我们也并非一定能帮得上忙。”景衍华抬手将他止停。

    严芾落下衣袖,拧脖回看眼叫嚷叫骂声、物品摔砸声及家丁们不厌其烦的劝解声不断的后院,眉心挤成一个“川”字缓缓叹出口气,朝师徒二人拱手:

    “才过年关,屋外夜风还刺人得很,左右阿绥在后院闹得那番咱们府里头也是入眠无望了,二位且随我入正堂,点了烛,捧了茶,再慢慢细聊罢。”

    众人于是随严芾穿过回廊,绕过院中央那汪浅池石桥与纸灯,拐过道弯路至一间双扇木门的厢房口。不似府邸大门饱受风霜的模样,此间厢屋连窗牖上都被人细心刷了一层朱漆桐油,崭新红木油亮亮的,几个仆从提灯推门鱼贯而入,不消片刻,里头烛台尽数燃起,将正堂照了个通亮。

    严芾与其夫人各占一主座,景衍华与王挽姒则各自落座于主座下首的左右两端,中间隔一过道,江如温随队伍迈入其间,跟随侍女指引落座于景衍华下首。

    “犬子”严芾抬起手啪嗒一声垂落在膝间,蹙眉抿唇思量半晌,“犬子他是在新婚那日忽而中邪的。

    挽姒娘家是幽都城里这两年风头颇盛的王记成衣铺,与我严家在生意上往来密切,算是旧识,两年前阿绥堪堪及冠,吾便头一回差了他进幽都城倒卖丝布,他便是在那时与挽姒相识。两年,此番既是两人修成正果,也算两家生意上的联姻,原是双喜临门,却不想触了这档子霉头。”

    严夫人端坐在一旁一只手攥着手绢,面容沉沉将掌中布料揉得凌乱,开口接道:“自打三个月前的大喜之日,两人拜完天地起,阿绥便嚷嚷着身子不痛快,酒也不肯喝,寻了张空椅躺着不愿动。那日客多事繁,脚底踩了风火轮也忙不过来,况且阿绥晌午时分尚且好端端的,我便只好当是他近日操劳过了头未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摸约就是打那时开始的吧,当日夜里他便中了邪,谁劝也不听,谁拦都敢闯,大喜的日子也不在屋子里头带着,踉踉跄跄竟着魔般朝外跑。”

    几位侍女煮好了茶水垂首奉盏而入,将一杯杯温热的猴魁置于案桌间,紧接着又梗着脖子屈了屈膝退步出去。

    “道长猜猜他去了何处?”严芾捞起描着鱼藻图的三才杯,捏着杯盖轻刮两圈,抬臂送至唇边细狎,顿了小许又自顾言,“荒冢,阿绥他寻了一处荒冢。吾与拙荆找到他时,他仍披着那身殷红喜袍,在冬日的夤夜里,如同一柱无所依的木桩,呆呆坐在那块墓碑前沉着脑袋,竟在打鼾。”

    “定是因为那处荒冢。”自始至终不曾吭声的王挽姒倏地抬起头,她生了双瑞凤眼,眼尾微尖上翘,右侧颧骨上方有颗细小的美人痣,下巴又长又尖,肌肤苍白胜雪,原该是生来骄矜的模样,只是此时这双凤眸被擦泪的帕子蹭得虚浮红肿,眉宇间积着甩不脱的阴鸷沉郁,捏着帕子半掩朱唇,愁容不消,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是里边那阴魂不散的女人,竟连死后也不肯放过我夫君,意图蛊惑阿绥同她配阴婚,她简直痴心妄想!”

    “配阴婚?”江如温冰冷的指尖捂在暖烘烘的茶蛊间,闻声不自觉垂首跟着呢喃一遍。

    忆起先前于月来岛时,她曾落入幻阵穿梭去了千年前的拂衣镇,在那里被季家和李昭联手按头结过桩冥婚。犹记那日山上,纸钱漫天四散,黑漆漆的棺椁仿若深渊巨口赫然摆在土丘旁,静静等待少女生命的终结,而侧边就是为埋它而刨的深坑。

    诡谲中点缀着绝望的氛围落入旁人眼里许还配得上一个“凄美”,但江如温作为其中即将牺牲的亡灵真真切切感受过,立在生死边缘时,颔首妥协的那一刻,丝丝惶恐攀上心头,阴冷遍布四肢,无助仿若系了结的绳索扼住她的脖颈无端叫人喘不上气,仅差一点点她就要软弱了。

    严家公子当真奇怪,怎会有人心甘情愿吵着要去配阴婚?

    “好了。”严芾面容严峻呵止住王挽姒,搁下三才杯,“阿绥自打那夜过后,每每到日落西沉的时候便疯魔似的急吼吼开始往门外跑,起初是偷摸着趁我们不注意打后门偷溜出去,被吾拙荆捉到一回后便叫府中下人将后门锁了,阿绥眼见摸不出去日益暴躁一反常态,时而打砸东西,时而破口大骂,时而追着家丁们打,他从前是白山镇最谦和有礼,温良恭俭的公子,绝不会做出此种鲁莽举动,他定是被那座荒冢里的给蛊惑了神智,近日还吵着要同挽姒和离,去给那荒冢里头的配阴婚,这也太荒谬了。”

    严芾皱着眉一口气言毕,眸中阴郁忧愁依旧未散,面颊涨得通红,抓耳挠腮躁至极处,又伸手捞起猴魁猛灌两口心绪才算是缓缓平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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