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衍华凝神敛眸,无言斟酌半晌,“不知令郎此前是否与那荒冢中人相识?”

    “不识。”严芾果断摇首否认,收起东搔西挠的指尖挪去案桌角处搭着,双眉一凛挺背恢复正色,“我家阿绥绝非沾花惹草之人,他常言,‘圣人为腹不为目’,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幼时,旁家孩童尚只会于天井追逐打闹,他便已能沉心静气待在书房里捧部书卷朗诵一整日;及冠后,他又谦虚向布庄里的伙计讨教,慢慢学着做生意替吾分忧。”

    “这样好的孩子,也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何等罪孽,竟毫无缘由叫那女鬼缠住,折腾成这副模样。”严夫人颤抖的嗓音陡然间崩出哭腔,抬袖掩面捂住一双通红的眼睛。

    严芾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安抚,将她臂间碧青泛光的古玉镯一道硌在掌中捂着,扭脖望向下首轻拨茶盖解闷的景衍华,“阿绥日日遭此罪,连带吾整座府邸都陪着他受煎熬,近来一入晚间吾便觉屋中鬼气森森,就算整夜点着烛也无法安心,只肖想起府里藏着只女鬼在纠缠吾儿,吾便觉脊背发凉,夜不能寐。你是道长,若能替吾儿摆脱那荒冢女鬼,吾定携严府阖家上下重金酬谢。”

    景衍华松开茶盖,“我想听听令郎的说辞。”

    怨鬼缠人大多是有冤情在内,极少有毫无缘由纠缠不休者,若严绥真如严家二老口中那般纯善贤良,又是如何招惹到的荒冢女鬼?虽不排除是那女鬼生性恶劣的缘故,但问明白些总是好的。

    严芾闻言摆手婉拒,“阿绥他如今着了疯魔只会念叨荒冢坟碑上那道陌生的名字‘阿婘、阿婘’,早已被女鬼勾昏了神智,他能有个什么说辞?还请道长尽快了结孽鬼,若拖晚些危及了阿绥的性命该如何是好?至于说辞,待他恢复清醒,道长再听不迟。”

    严夫人才将眼角晶莹拭干,听到“危及性命”一词心口再度下沉,绞着衣袂别过头强忍怆痛,“是了,这三个月来阿绥的疯病一日重过一日,前阵子他提出要配阴婚时我这心里头突突地跳了一整晚,我真怕他被那女鬼缠死。”

    “吾与拙荆子嗣微薄,仅阿绥一位独子,但好在他自幼勤奋通达,知书明理,吾心甚慰,可而今他堪堪成人两年便遭此横祸,危在旦夕,吾与拙荆不能不着急,还请道长救命为先,若有疑虑大可等阿绥恢复了神智再一一细问,到时吾定携吾儿为道长解惑。”严芾立起身不顾身段拱手鞠了一躬,烛光下他两鬓斑白,双目熬得通红,脊背已微微有些佝偻,剥去垄断整座白山镇丝布行业的严氏布庄东家的外衣,他的骨子里仍旧是一位父亲。

    景衍华眼帘沉沉垂着,末了妥协在两位老者殷切的恳求里,“你若信我,明日便先带我们去荒冢处瞧一翻,寻寻法子对付吧。”

    二老眉心一松,却并未透露出过多欣喜,严绥被阴魂缠身三月有余,其间他们请遍了白山镇及周遭游侠道士,可惜大多是胡吹乱嗙,成效甚微,此中亦有怀揣真本事者将疯病抑制过一段时日,而最终无法根除,大失所望。

    严芾紧接着差人在后院收拾出两间客厢,挥手传唤侍女撤下案桌间的猴魁,又拜谢几句才引着众人退出书房,命侍女替师徒二人指路后便四散于后院各自回了楼苑。

    “给我吧。”景衍华接过侍女手中提的灯笼,清瘦指尖小幅度地挥了挥令其退下,食指骨节把在青玉长柄间将灯笼举起,幽亮暗黄的烛光打在两人脚下,“你认为严绥如何?”

    江如温眯起杏眸打出道哈欠,睫毛底下瞬时泪水涟涟,浅青广袖搭在腰际软软垂着,将双手都掩在衣袂中,青锦绣鞋慢吞吞的有一搭没一搭落在廊下,“我不信世上有那般纯良无邪之人,严家二老所塑造的严绥更像是只叙述了水墨画中的留白部分,掩去剩余泼了墨的本质,这许只是严绥刻意展现给他们的,亦或是他们本就有所隐瞒,到底尚不足以判定其恶善,自然也就难解开他被女鬼缠身的缘由。不过撇开严绥不谈,我当真那般像小孩子吗?”

    话毕,她忽而垂首顿步,张开双臂扫了一圈自己的身段:细胳膊细腿,玲珑娇小间萦绕着甩不脱的稚嫩,好在不算低矮,为青涩懵懂拽出来一小段窈窕,恍惚间颇具少女初长成的亭亭玉立。

    江如温初入紫云山时是堪堪及笄的年纪,懵懂幼稚,纯涩青嫩,修仙拜师以后便干脆把年纪凝在了尴尬的十五六岁不再放任生长,于是婀娜与童稚开始在同一具躯壳里拔河。

    从前的江如温好歹有百岁阅历,已将日升月伏、春秋交替看腻,喜怒悲欢再无法撼动她丝毫,那位娴静沉着,心安神泰的少女耐得住性子,把一切情感按捺在心底,百年如一日地留在珠远峰侍弄花草,她足以撑得起这份婀娜;

    而今的江如温却不过是一只十几二十岁的孤魂野鬼,借了这副躯壳的光,她没心思照顾前主人留下来的盆栽,反而更愿意眼睁睁瞧着株株翠绿在她眼前干枯、发黄,最终为在某一日无意间撇到这些植物的接连干渴而亡翘起唇角,她的残忍、冷漠、不安都撑不起这份婀娜,于是重新掉落回类似于童稚的边缘。

    “”

    景衍华薄唇紧闭立在原地静等,其实仙门中大多数仙娥仙君都追求年轻外貌,不论实际是成千还是上万的年纪,外表大多停留于青春模样,譬方他自己便一直将样貌凝固在了二十七岁那年,只是像江如温那样停在那么小年纪的确实少见。

    不过早先倒也并未觉出她像小孩,若非要寻一个词来形容从前的江如温,他脑中第一个蹦出来的绝对是“端庄”。

    那个女孩极少有失态的时候,甚至连鬓间的发丝都不厌其烦日日梳得一丝不苟,自晨曦到黄昏从未晃出过一寸凌乱,就算是在郑希强抢她拼死寻来的灵狐丹那日,她所有的不满也堪堪只止步于微红的眼角,不哭不闹,不埋不怨。

    那么,是何时开始的呢?她是从何时起开始像一个孩子了呢?

    摸约是一年前的某个雨夜,那晚惊蛰雨落,水雾腾腾,竹林里劈里啪啦溅着雨珠,景衍华撑伞步行于青石阶,下意识的抬眸间瞥到了雨帘下托腮凝神的少女。

    那晚她竟连发髻都散着,水珠不断顺着青丝淌下,既未描红妆,也未带耳玦,眸光痴痴的,坐在崎岖陡峭的石阶上一动不动,溟茫得像一个迷路的小孩。

    江如温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执着于等他的回答,郁闷小许,兀自朝着回廊尽头两间窗牖里映着烛光的空厢房走,推开其中一扇门扉,“到了。”

    景衍华慢她半步,立在门槛前嘱托几句,又将手中灯笼递去,“拜托过严五郎在你房中多备些蜡烛,也不知够不够用,这里边的应当也还能撑一晚上,可以拆了外头纸壳摆在角落里。”

    “不必你操心。”少女退开两步,指尖按在两扇门板间毫不犹豫并上,将屋外尚带着病气的白衣身影锁在了夜晚的凛风里。

    她说这话时眸里并不透愠怒,反而更多的是理所当然。事实上,早在今日晌午,景衍华替她买空了白山镇花簪阁内的一铺子玉簪之后,她便将有关被抛弃在离轻狱中三日的怨恨忘了个精光。

    显而易见,江如温并非是个难哄的孩子,只是更多时候,压根没人去哄她罢了。是以很少有人能发现,少女炙热的恨与怒背后是绵延无尽的疏离霜意,她的愤怒犹如雪山上的一簇暗火,浇熄了,就没了,放眼望去,白雪皑皑,无边无际,寻不到一处温池,没人知道此地何时能盼来初春,将冰雪消融。

    客厢内布置得简陋,仅一榻一桌一条凳。床榻是用砖块垒的,头尾两侧各堆砌一排青石砖,再用块厚实木板中空架着;被褥换了新的,桌椅擦得锃亮,地上却还留着薄薄的一层尘灰未来得及清扫,是匆匆赶着收拾出来的。

    桌上、榻前各摆一盏烛台,好在屋子并不宽敞,两片烛光已足够映亮每一寸角落。江如温安下心来,蹬开绣鞋缩腿蜷坐在榻边迷迷糊糊捂唇打出道哈欠,将下颚抵在膝间愣神静坐。

    烛芯摇曳,引得火光一阵晃动,照出榆木八仙桌一角处冒出来的小巧五指掌印,那印子相较于猫爪大不了多少,五根手指又细又短,黑幽幽的,不知是怎么印了上去。

    少女目光锁定在掌印上,不由奇怪,也吃不准适才进屋时是否就有瞧见它,趿拉起榻边绣鞋走到桌边用指腹蹭了蹭。

    掌印仿佛扒在了榆木桌上,如何蹭也不曾脱落,江如温警觉回首在屋子内扫视一圈——客厢不过是块巴掌大的地方,一眼便能将其看尽,光秃秃的,并无任何藏身之处,就连床板底下,也因被衾过短了些而无法藏人。

    少女于是思量片刻,决心不再管它,回到榻边宽衣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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