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严芾父子已领着师徒二人连带一众家丁结伴来到荒坟处。

    此地碧草连天,位处荒野中央,周遭岑寂僻静,荒无人烟,方圆十里不见炊烟,一片无名朽木孤零零伫立在疯长的杂草间。

    景衍华率先上前,悉索步子惊起两只停留的黑鸦,伴随几阵哑哑,黝黑身影扇动羽毛翅膀扑腾着滑向天际,在清晨素白的苍穹破出一抹弧度。

    他目光流连在荒冢附近打量片刻,回眸望向身后裹着墨绿曲领绸缎,腰间系一荼白鸳鸯流苏香囊的严家公子,“你可知她姓名?”

    “书、书婘。”

    凛风拂过,严绥不自觉缩缩脖子,招手命家丁替自己将大氅披上。近三月来,每每打日落起他便要中魔般朝此处赶,待到天穹露白,夤夜渐褪,曦光四起之时才能恢复清明神智,哭叫着回身往府中跑。

    “可相识?”

    江如温立在坟头不远处,白皙到近乎惨淡的手相互交叠着抵在腹前,忽而发问。

    她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冷汗涔涔,胸口沉沉,心悸又犯,几番在朦胧间感受到喉口似是被何物束缚了。那细小冰凉的触感捏着咽喉一点点收紧、收紧,待到少女时即将断气时又陡然间松开,重复多次。

    她只觉意识混沌,沉溺于睡梦里不安蹙眉却挣扎不开,任由那股力道几度将她推向死亡边缘又在最后一刻玩味地往回拉,将她摆在窒息之间撕扯折磨。

    直到今早天亮时,可怖的沉溺感堪堪消失,她这才从梦魇中惊醒,慌乱间起身环顾屋中却并未发现异样,直到梳洗照镜时,她才瞧见自己原本光洁的细颈间赫然攀着一对青紫五指掌印,指印细而短,同昨夜在榆木八仙桌上看到的那只如出一辙,像极了被扯长的猫爪,其力道却诡谲地足以抵过一个成人,将少女掐得如今只能梗着几乎变形的脖子,肌肤里还凝着块块淤血。

    凡昨夜的种种细节特征归结到一起,叫她脑海中冒出来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鬼婴。

    “早说了不识。”严绥推开身旁动作不利索的家丁,夺过他手中狐裘兀自给自己系上,瞪了眼前方用一件鹤氅将自己从脖子到脚踝包裹得严丝合缝的少女,面容皱成一团,眉宇间斥满不耐,暴躁旋过身面向侧边空旷荒野发泄,“还没看够?就一处荒冢有何可看的,咱们要在这儿吹多久冷风?你们到底会不会驱鬼?”

    “阿绥,怎么说话呢?”严芾走路带风,越过枯黄野草朝他后脑勺轻敲一记,细细碎碎呵斥几句,而后朝荒冢前的白衣身影拱手,“道长万莫生气,吾儿素日并非这副德行,只是近日被荒冢女鬼纠缠三月有余,夜夜提心吊胆,精气神不佳,脾气难免差些,道长切莫与他一般见识。”

    严绥颇不服气,抱着手别过头犟嘴,“咱们散尽家财请了多少游侠道士,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坑蒙拐骗的好手,剩余一个有些真本事的不是学艺尚浅,便是胆小如鼠,忌惮这冢中女鬼怨气冲天不敢招惹,连夜卷财跑路的。每每都是叫我瞧见了希望又再次堕入深渊,倒不如干脆点叫这女鬼将我缠死省事,也好过在这里被人当傻子骗。”

    “是他们没本事,还是你不肯道出实情叫人无从下手,你自己心里头明白。”景衍华绕着荒冢走了一周,清晨的冷风将他的衣袍带起翩飞,他眸光微沉锁定在充以为墓碑的无名朽木上思忖少许,薄唇微启,清冷嗓音缓缓泄出,

    “冢中虽怨气冲天,却并非是毫无神智,寻人滥杀的恶鬼,你若当真与她毫无瓜葛,她绝不会来纠缠于你。你若再不道出实情,我们也不会居于严府多管闲事,到时你是生是死也与我们再无干系。”

    严绥面上仍维持着愤愤模样,僵着唇角无话。

    江如温见状学着景衍华适才模样,眉眼低敛,眸光沉静,绕着荒冢若有所思般缓步一圈。

    到底还未学入门,又许是灵根缺失的缘故,一周走下来并未叫她瞧出不妥,只好壮着胆子抓住“鬼婴”的关键揣摩两人之间大概率是何种关系,模棱两可道:

    “你若不怕她与腹中胎儿夜半三更时来寻你索命,便继续只当我们是稀罕严府钱财,前来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好了。”

    景衍华所修仙道,精于降妖,擅于伏魔,关于诛鬼却所识不详,只知怨者为白,恶者赤红。

    所谓的红白,皆是指鬼气,荒冢周遭隐隐泛白,可见其冤情不浅,心生怨怼,执念不散,以致无法往生,却并非是枉害人性命的十恶不赦者,由此才知晓严绥说与荒冢中人并不相识肯定在撒谎,至于少女口中言之凿凿的“胎儿”,他也甚感惊奇。

    万丈荒野陷入诡秘的无声,风浪涌动在干枯野草上掀起一圈波澜。严芾面容严峻庄重,凝视荒冢良久,“姑娘这话从何而来?”

    “早先便曾说过,若信我们,我们自得帮你。”景衍华立在荒冢跟前沉沉道。

    他面上病容未消,发带未能束牢的一小缕青丝被凛风半扬着,衣襟处露出的半截锁骨尖尖地突着,瞧着有些硌人,连日重伤不愈叫从前的衣衫套在他身上竟稍有了几分宽松。

    严绥僵硬的唇角耷拉下来,紧绷的双肩一点点塌垮,末了卸掉满身戾气缓缓回头,“你们真能救我?”

    景衍华轻轻颔首,“如实道来,便可一试。”

    那原是段折叠在浪漫里的过往,若能撇开结尾的话。

    书婘是白山镇一户采桑女,镇上人时常能瞧见那清丽窈窕的少女背着一只竹篓,天还未亮便迎着茫茫晨雾裹一袭印花蓝布罗裙立在成排幼绿桑叶林采桑喂蚕。

    严绥便是与少女相遇于三年前的这样一个清晨:

    四下薄雾未散,蒙蒙亮的曦光洒落少女身周,仿若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光辉,书婘圆滚滚的杏眸迷迷瞪瞪才睁开一半,眼角因用力揉搓而泛出一团湿漉漉的微红,晨起喂蚕,尚未梳洗,青丝乱散在肩上,额前翘起根呆毛一晃一晃的,粉黛不施,处处透着干净如初生婴儿般的浅白。

    严绥抬手打了声招呼,书婘慌乱回眸唤了句少东家,磕磕绊绊的缘分由此开启。

    “只可惜两年前,阿婘患了痢疾,久病无医,这才撒手人寰。”严绥紧了紧狐皮大氅,侧眸瞄一眼凛风中的荒冢,停留一瞬又慌乱别开目光,“我与她有缘无份,此生注定缘尽于此,她死后我也的确消沉了几月,但我堪堪及冠总不能为此断送了大好年华,于是收拾心绪重新抖擞精神顺从家中安排娶了门当户对的王家女儿,她定是为此心有不甘,所以纠缠于我。”

    “撒谎。”景衍华绕开荒冢负手走到严绥面前,嗓音疏离平缓,无端透出压迫,“凭严家家底,她怎可能久病寻不到医?”

    严绥撤开两步,面容绷紧,双手攥着大氅衣角骨节泛白,“那是因为我从未跟家中人提起过她。”

    “一派胡言,你作为严氏布庄的少东家,不仰仗严府,口袋里竟连请大夫出个诊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江如温毫不留情将他戳穿,严氏布庄是整座白山镇与幽都城在丝布行业之间的枢纽,汇集千户采桑农的蚕丝,可以说富得流油,若真想救,即便荷包里当真不够银子,只肖报上严氏布庄少东家的名号,在白山镇上也绝不会有人拒绝赊账。

    严芾急赤白脸,伸手捏住严绥的一肩拉扯,“阿绥,还要不要活命了?快告诉他们罢。”

    “因为我不想为她寻医,我巴不得她死。”

    严绥伸手推开身旁严五郎,用因躁怒而不停发颤的手抚平肩侧被拽皱的银丝狐裘,双眸涨红暴露出丝丝恨意,

    “她生前就对我纠缠不休,死后竟还是阴魂不散,我早就受够了,我花银子雇你们,就是指望你们能将她打得魂飞魄散,再入不得轮回才好!

    那年她有孕三月,恰逢体弱多病之期,无意间染了痢疾,成日上吐下泻,粥水也灌不进去,堪堪捱了一月有余便撒手人寰。临走时那阵她已被病痛折磨得起不来身,又许是灌不进去食物给饿的,弥留之际已瘦得仿若脱水的干尸,光瞧着便瘆人瘆得慌,哪里还有半分清丽模样?

    早先察觉有孕时我便给过她机会,别说严家不可能同意我娶一户采桑女,我自己心里本也没存要娶她过门的心思。知晓此事后我便立即着手备了包堕胎药和够她下半辈子享尽清福的银两,只肖她点个头自此搬离白山镇,是她自己个不识好歹。

    她偏就陷在牛角尖里不肯点头,还时常觍着脸找到布庄里来叨扰我,痴心妄想我回心转意。那时我已忙着和挽姒家说媒,怎可能为了她放弃与王记成衣铺的联姻?她也不曾掂量掂量清楚自己算个几斤几两?

    也偏就是此时,老天助我叫她染上了痢疾,只得将自己锁于乡野木屋之内任病痛□□,我终于得了清静,倒也曾好心前去探望过一回,我道只肖她答应我先前的条件,我自会为她请来白山镇乃至幽都城最好的名医看诊,是她自己拒绝了。”

    话毕,他扭脖瞪向严芾,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嗓音粗厚沙哑扭曲着愤怒,“我说出来,你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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