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宗翌日的晨曦于一片夹杂着血腥气的彻骨寒风中挣开云层缓缓升起,远处鸡鸣隐隐,鸟啼阵阵,万物复苏,金辉铺洒照亮地面,远行一夜后重返的熙攘却再没能唤醒石台上堆叠成山的“沉睡的子弟”。

    半空中盘踞着其余十四宗门的人,他们面容肃然凝重,唇瓣紧闭无言,垂首遥望宗内惨状,聚集滞留在云雾里犹豫良久。

    有一身着仙风道袍的青年弟子自告奋勇率先施咒谨慎降落,小心翼翼环顾周遭,随着愈发靠近地面,攥剑的手也愈发收紧,直至双足触及石台而仍未见魔徒暗中设阵埋伏,才堪堪松下口气。

    他又踩着满地粘黏血迹,举剑沿巍峨石台边缘巡视一周,秋阳宗正中央有一石台高二仗,宽数里,昨夜行凶者斩杀宗内数千子弟后将尸首堆积石台之上,宛若山丘。

    “不必紧张,我们晨晓时分已巡查过,并无不妥。”低沉嗓音倏然传出,景衍华推开坐落于石台正后方一名为“桫椤殿”的垂花门信步迈出,“宗内并无秋阳宗掌门的身影,想来已被魔徒掳走。”

    郑希柳眉轻颦随之迈入石台,手握古剑,细臂高举,仍僵硬地维持着执剑姿态,凌厉质问众人,“秋阳宗昨夜遭难,你们得到消息为何不第一时间前来察探?而今宗内子弟具已身亡,掌门也不知所踪,若你们早些前来支援,何至于此?”

    十四宗门见状纷纷御剑低飞着陆,跳落石台横眉反驳,

    “昨夜情况未明,贸然前来若中魔徒诡计该当如何?阁下所言是认为整个仙门都该为秋阳宗陪葬才好吗?”

    “大敌在前,不怪犯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的魔徒,反来怪我们支援不及是何道理?”

    “魔徒昨夜顷刻间覆灭我仙门一宗,秋阳宗内数千子弟,其中可会乏修为卓越者?即便如此,仍旧堪堪亡于眨眼间!其阴险预谋可见一斑,如昨夜贸然前来后果不堪设想,阁下可曾思虑过?”

    詹烟立在此起彼伏的争论里叠手贴于腹前,昂首高声道:“诸位一口一个魔徒所为,迄今为止可有证据说昨夜之事与魔族有关?若因先入为主引得仙魔恶战,致使昨夜挑拨离间的真凶最后坐收渔翁之利,岂不荒谬?”

    “师妹不必怀疑了。”向琅垂眸凝视某处片刻,忽而蹲下身不顾满地脏污伸手在碎肉血沫里拨弄片刻,末了拾出嵌入理石浮雕的地面内一只染血的“狐狸面具”,“确是魔徒无疑,此乃魔族万骨魔王的信物。”

    “会不会是记错了?面具都生得差不离。”詹烟蹙眉接过他掌中蜿蜒裂开缕缕细痕之物,用指尖搭在狐形面廓边缘转着手腕左翻右瞧。

    江如温闻言侧眸瞥了眼那红白相间的狐狸面具,即便它此刻已千疮百孔,血迹斑驳,仿佛沾了些许狼狈,但盯得久了照旧叫人脊背发凉。

    “狐狸面具”曾言万骨魔王的万骨是“万人尸骨”的意思,这一回再见,竟是真正的“万人尸骨”了,

    “不会,先前于月来岛我们都曾见到过,错不了。万骨魔王修为诡谲,战法无章,面具乃贴身之物,除他本人亲自来过,旁人栽赃不得。”

    詹烟循声抬眸凝望少女须臾,再垂首时不禁将眉心锁得更紧,凛眸攥住手中面具,指尖因用力而开始发白,忽而闻得嘎嘣一声,面具被对半折碎,她挥手砸落,咬牙低咒,“不想真是魔族所为,杀我仙门数千子弟,丧尽天良,罪不可恕。”

    “魔族这是当真要与我们撕破脸了?”罗飒后退一步避开砸落石台嘣弹而起的面具碎片。

    向琅搓了搓指腹沾染的血污,银白鲛丝的衣袂揉于风中仿佛也隐隐掺杂了一丝朱色,“仙魔两族向来水火不容,暗中的较量从未休止,他们许是厌倦了,想试试生死一搏间。即便只有对半的胜率,一旦成了他们便可主宰六界。”

    “简直痴心妄想。”詹烟呓语喃喃,捻起腰间纱绢拭净双手,抬起绣鞋将某片面具碎块踏成粉末,“师兄可有何打算?”

    向琅凝眸思量俄而,“此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该先向魔族问明,不能稀里糊涂便开战,我打算指派一仙族使者前往魔界询问试探一番。”

    侧旁一高壮剑修听得怒火攻心,忍不住插嘴道:“证据确凿,还有何好试探的?他们屠我仙门数千弟子时也未曾事先请示过,依我看,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咱们就于今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给秋阳宗报仇。”

    “仙门这是习惯了寻到只屎盆子就往我魔族头上扣啊?”

    轻挑带笑的嗓音乍然响起于十四宗门背后,众人齐齐拔剑回首,剑锋与剑鞘摩擦的呼啸响彻云霄。

    只见一修长少年身裹黑羽大氅,发束墨金玉冠,随意斜倚在“桫椤殿”垂花门旁,十指骨节瘦削抱臂轻搭于手肘,“你们口口声声言道是魔族屠了秋阳宗满山,是有人亲眼所见,亦或是诸位的欲加之罪?”

    “狐狸面具”恭敬立在少年身侧,负手把着折扇缓缓启口,“少主何必与他们仙族之人多费这番口舌?他们明摆着是想寻个由头名正言顺与我魔族决战,打好了算盘想以此主宰六界不说,还能博得一番美名,为此竟牺牲了一整宗门数千弟子,真是够阴毒。”

    “休要妄言!你们魔族惯会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罗飒撑着灵泽仙伞眸含盛怒,紧紧攥着伞柄握至骨节发白,抬臂指着脚旁堆叠成山的尸首,

    “谁做的便由谁认,矢口抵赖,倒打一耙,只会为你们更添一分卑鄙。”

    向琅上前两步伸手将罗飒拦在自己身后,望向垂花门屋檐下面色阴鸷的少年,“少主?你父亲是魔尊?”

    “是。”少年双眉狭细而长,低低沉在眼帘之上,说话时总习惯挑起一边。

    向琅略略颔首,“既如此,你回去告诉他,六界不需要主宰,你我两族都该明白这个道理。还有秋阳宗之事,倘若当真是魔族所为,我们仙族绝不会轻易揭过。”

    “上仙本事这么大,何不自己去与魔尊进言?我与少主怕是没那趟闲工夫的。”

    “狐狸面具”嗤笑一声,转眸看着少年道:

    “少主其实不必与他们多费这趟口舌,为寻一由头连自己族内的子弟都下得去手,其阴险狞恶可见一斑。依我看,仙门这次怕是吃了铁秤砣要与我们魔族决一死战了,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被偷袭,不如主动出击先打他们个溃不成军。”

    少年闻言挑着眉无话,反放眼扫视石台上密密匝匝的仙者,毒蛇般的目光轻而缓地略过每一片混白仙袍。

    “你们既敢回来,又为何不敢认下呢?”詹烟俯身拾起片面具碎块扔至少年靴边,“证据确凿,你们打算何从抵赖?”

    那瓣红白相间迎着曦光被抛成一弯弧度,少年的视线随之缓缓沉落在自己足边细细凝了两眼无言。

    “烂成这副模样,你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狐狸面具”见状抱手嗤笑。

    凌厉剑风倏然袭来,穿过十四宗门直直朝桫椤殿垂花门下的两道身影劈去,银光闪过,那两片身影却如池面遇波澜般化为圈圈涟漪四散不见。

    殷无恙执剑立在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屋檐下四顾几番,“是幻影?”

    景衍华迈入垂花门下抬手搭于他肩宽慰,“十四宗门云集于此,他们不会敢在这时现出真身的。”

    “当真可惜。”殷无恙收起剑,摇头轻叹,步履匆匆旋身跨回石台上,衣袂急急掠过正激烈商议着对策的人潮隐入重重人影中闪烁远去。

    “走那么急,有恶狗在后边追似的。”郑希堪堪步至桫椤殿前便被骤然转身的殷无恙碰在肩侧撞了个踉跄,稳住身形信步垂花门下打趣。

    “秋阳宗一事后续棘手,他难免有些心绪烦乱。”景衍华勉强勾唇一笑,随即踏上石台沿着尸堆凝眸细瞧一圈。

    江如温在掌中摊开方帕子,正蹲身拨开截截断肢残骸在血沫中挑拣四分五裂的面具,寻得一块便包入帕中。

    景衍华见状踩着腥黏“血海”步入一地残骸中,俯身抓起掉落进一只断手掌中的最后一块面具碎片递到她面前,“你拾这些做什么?”

    “仙族弟子的尸首旁不该留沾染魔气的秽物,我拿去丢了。”少女仰头嫣然一笑,接过那块面具碎片放入帕中系结扎紧,转身循着殷无恙消失的方向绕过满地肉碎疾步而去。

    “一个个的都走那么急。”罗飒止住凑近搭茬的步伐,拧脖望着少女清风般刮走的背影搔头。

    “许是看不惯这血流成河的场面,难免呆不住。”景衍华沉着脸瞪他一眼,暗道亏得何皎皎已随柳未辞前去狐族历练不在此处,否则他们两个三个通通撂手便走,他可再憋不出第三个借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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