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师伯。”江如温攥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遥遥望见前方不远处一片骤然止步的玄袍身影,伸手拂去额角细汗高喊。

    殷无恙负手驻足于一座亭台檐下,循声瞧见紧跟而来的少女面色微变,“你怎么跟过来了?”

    少女掠过他身侧,顺着石阶径直步入亭台内,挥袖拭净石凳灰尘凭栏而坐,“石台上的场面瞧得人不舒服。”

    殷无恙回首环视身周,确认并无第三人后方随之步入亭台,矮身坐下,“你的手仿佛在流血。”

    “不是我的血。”江如温捏起天青广袖将染血的指尖包入衣袂使劲搓揉,“定是翻尸首时沾上的。”

    殷无恙见状剑眉微蹙,皱皱鼻间轻啧一声撕下片衣袍甩入少女掌中,“拿这个擦,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知道讲究。”

    “秋阳宗噩耗来得突然,安师伯昨夜恍恍惚惚守在魂灯旁彻夜未眠,九师伯定也没能睡好吧?”江如温接过那缕衣袂,仰面绽开一丝浅笑。

    殷无恙闻言下意识抬手在自己脸颊处按了两把,紧绷的目光打在少女人畜无害的笑靥间审视,“为何这么问,看着哪里不对吗?”

    “比昨日矮了两寸。”

    林清浅倏然在神识中冒头,“我适才终于想明白是哪里不对了,昨日在珠远峰你与郑希论画时他落座于你身侧刚巧高出你一头,按理说他的肩膀该与你的脖颈齐平,而你与郑希的身高又差不离,今日垂花门下他与郑希擦身而过时,却能用肩膀相撞。”

    少女缓缓收敛弯勾的朱唇,清澈眸光中不知不觉增添几分警惕,视线盘踞在他脸旁细细端详良久,沉声道,“师伯脸上什么也没有,这般在意未免比我还要讲究了些。”

    “石台上尸首成山,我怕哪时不留神沾上了血。”殷无恙别过头,扶着理石圆桌成起身,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你来此处可是有要事寻我?方才我在石台前瞧得也有些难受,匆匆离开,是十四宗门的人不满了?”

    “不,魔族忽而现身挑衅,台前尸首堆积成山,十四宗门的人此刻怕是也没心思挤兑咱们。”江如温随之立起身,搓至泛红的指尖搭在冰凉石桌面,“师伯来此处醒神?”

    少女略顿片刻,又道:“可我瞧着师伯坐立不安,神色焦灼,堪堪半盏茶的功夫,已有意无意望向某处不下五回,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你倒是说说,我在等什么人呢?”殷无恙摇头四顾几番,再度屈膝而坐,抬臂将胳膊肘搭于石桌摊开手,摆出一副惬意悠闲的姿态。

    江如温深深地吸了口初春的寒气,摒入鼻间停滞片刻喘息,跟着坐回石凳上垂首抿唇,缄默良久,

    “师伯在等什么人,弟子不知,但师伯今日有两怪处,弟子可以挑明了说道说道。上仙常常告诫弟子应该谨言慎行,以自身的性命安危为先,弟子深以为然。

    可弟子如今归凡在即,有些疑惑若不趁机问问清楚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若为一夕苟且保命换得残生都得怀揣着这些未解的谜团在纠结和疑问中度过,至少于弟子这样的人而言是不痛快的。

    养伤的这两年间弟子曾将一疑惑深藏心底从未与旁人言道,此间煎熬唯弟子本人知晓,是以弟子而今下定决心,宁愿讲明了回头遭师伯一剑灭口,也不愿几十年后,古稀耄耋,临终卧榻,走马观花之际还在被此事困扰。”

    “你要归凡?”殷无恙挑眉泄出些许惊诧,旋即故作无谓,兀自打趣,“想说什么且说说吧,我听完自然就知晓该不该灭口了。”

    江如温却蹙起柳眉,略过即将脱出口的话,轻拍一掌桌面抱怨,“弟子昨日才与师伯讲过归凡之事,难不成师伯这就忘了?”

    “记得,记得,那时还只当你是说着玩的呢,险些就忘了。”殷无恙直起腰粲然一笑,又扶着石桌站起身绕亭台踱步几周,“我想起来了,为着秋阳宗灭门一事昨夜未能安眠是以有些昏头,一下子还真差些被你问住,是在晌午时分跟我说的是吧?”

    “不必装模做样了。”

    空灵虚无的嗓音自亭台后二丈外一类似于假山的布满青苔的巨石后传来,“狐狸面具”一袭单薄白衫,手攥一柄合拢的折扇信步踱至亭内,“你被她骗了,她从未与我明说过关于归凡的事。”

    江如温闻声倏地站起身,膝盖撞在石桌外缘发出一声沉闷,她踉踉跄跄绕过石凳推到斑驳石柱旁,“你是九师伯?”

    “狐狸面具”抬手捏住狐形面廓两侧,缓缓将面具摘下,“你从不会与我讲这些牢骚心事,珠远峰上,自何皎皎离开后,恐怕也只有在向师兄每日前来探望时你才会敞开心扉。”

    “殷无恙”侧眸望向退到石柱旁的少女——风声鹤唳,如临大敌,于是无言举臂用指腹摩挲着自己的面廓,指尖顺着眉梢滑至下颚时仿佛寻到了一处破绽,忽而滞住,捻住小寸褶皱掀开粘在自己脸上的□□。

    江如温视线紧紧锁定在他诡谲的举动,□□脱落的一刹她认出了那张印象中存在的脸,“宁溯?”

    宁溯摔下那片软薄的□□,越过石桌抬手死死箍住少女的脖颈将她抵在石柱上,眸含盛怒,

    “这两年间,我做梦都想找到你问个明白,你一直躲在珠远峰养伤打算躲到几时?而今大家既都坦诚相待了,那我也不想再憋着。

    我问你,那年神都离轻狱中,你为何不能发发善心救下阿蕴?为何不能给他一个痛快?这两年间,七百多个昼夜,阿蕴日日都在忍受着常人难忍片刻的凌迟折磨,你偶尔在夜半三更想到时可曾后悔?即便是有那么一丝悔意?”

    殷无恙将那张狐狸面具搁在理石圆桌上,迈步上前掰开宁溯的手掌,“你我都知晓,当年离轻狱中她也自身难保,不必过于苛责。”

    “怎么个自身难保?她是仙门的人,神都能奈她何?即便单瞧在她师尊是珠远峰峰主的面上神都也不敢肆意动刑。”

    宁溯挣开殷无恙的禁锢,指着少女咬牙切齿,

    “你瞧瞧,就是如此的‘自身难保’,拖至最后不也就被关在狱中堪堪三日便被仙门带回去好生养了整整两年?可阿蕴呢?凌迟极刑,日夜拷问,百命丸吊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甚至不敢去想,他被囚在那暗无天日的离轻狱中望着后半生永无止境的折磨时,该是何等的无助?”

    江如温撑着石柱忽而蹿上前使劲拍开宁溯指着她的手,“堪堪关了三日?三十仙鞭,众人观刑,被生生剖去灵根,永生永世再与仙途无缘,这两年间,即便点了满屋烛光,我也从未有一个夜晚能够安眠,这就是你口中轻轻带过的‘堪堪关了三日’?

    没错,当年我没能救下沈蕴,我没有念月来岛的情分刺破他的心脏给他一个痛快,因为我不想惹祸上身,仅此而已并且向来如此,是你们不够了解我,错失了救他的机会。”

    “果然仙者都是如此。”宁溯点头退开两步,胸腔起伏剧烈,满面通红,眸中愠怒几乎要迸裂出火花,俯身拾起甩落的□□阔步离去。

    殷无恙摇首轻叹,拉着少女落座于石凳,“不必在意,先前他与阿蕴情同手足,心中对离轻狱一事难免放不下。你的灵根怎么”

    江如温摊开手故作无谓,学着他的话只道:“不必在意,咱们之间本就有很多秘密,此前我也从未想过师伯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万骨魔王。”

    “你在恭维我,还是在嘲讽我?”殷无恙将手臂搭在石桌上拾起狐形面具托于掌中把玩,“你我之间不必这般生分,还跟从前一样便好,你适才提到的那两个怪处还没说明白,我对此有些兴趣。”

    “时至而今,弟子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师伯想知道,那弟子讲讲清楚便是。”江如温轻缓呼出一口浊息,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方蹭上干涸血迹的手帕,青纱帕子鼓鼓囊囊,四角被系了道活结,她将手帕摆于石桌,用指尖推到殷无恙面前。

    殷无恙顺势解开活结,四角松散摊开,露出帕中包着的面具碎片。

    “师伯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少女娇小清艳的脸庞泛出些许苍白,撑起唇角强笑,道:

    “第一个怪处,是师伯忽长忽短的身高,虽相差不远,但若有稍稍留意很容易便能瞧出破绽。

    弟子知晓师伯行事向来谨慎,从月来岛不怀好意的万骨魔王,到神都青燕畏畏缩缩的九师伯,师伯在角色间转换得如鱼得水,连上仙和师尊都未能察觉不对呢,若非今遭这一处疏漏,恐怕弟子也无法起疑。

    第二个怪处,在于宁溯劈向垂花门下幻影的那一剑。

    魔族少主仿佛对师伯屠尽秋阳宗?魔族少主仿佛对此事并不知情,是宁溯那一剑及时打断了这场让万骨魔王险些暴露的对峙,巧合太过,但做不了什么证据,弟子也只是说道说道罢了。”

    殷无恙捏起帕中四分五裂的狐形面具凝神片刻,将纱绢四角重新系紧收入袖中,“多谢。你不该掺和此事,我们上一辈的恩怨牵扯不到你身上,不想死的话,回珠远峰后,早些别师归凡吧。”

    “正有此意。”江如温僵硬起身,跌跌撞撞步至石阶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弟子能问问为何吗?”

    殷无恙闻言抬眸,指尖滑过掌中狐形面具的轮廓,“为何屠尽秋阳宗?”

    “是,弟子还有很多疑惑,但此刻也无力计较了,弟子只想要一个能够让我不再牵挂此事的答案,亦或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少女一对青锦绣鞋落足在某处石阶前,双手庄重交叠于腹部,重重一颔首。

    殷无恙漏出几声阴冷笑音,将下颚抵在手背处思量少许,微微启口,“抛砖引玉罢了,不必过于挂怀,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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