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柱子成亲那日后的一段时间,孔父没有要求儿子跟着自己去干活。

    一来,到了七月,地里的庄稼起岔,要地里肥的人不多了。

    他一个人便能料理。

    二嘛,新媳妇进门,虽然知道丁冬梅品性,但儿子出门沾染了味道,怪难为情的,所以孔父孔母有心先让媳妇适应一段时间。

    孔柱子便又回归了以前的日子。

    白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了之后先在灶上要吃要喝。

    他现在对孔三娘不敢吆五喝六了,那未来的三妹夫是个不好相与的,他还想着妹夫将来给他撑腰,对孔三娘客客气气的。

    孔母是亲娘,他也不敢挥手指点。

    故而,刚进门的媳妇丁冬梅变成了他指派做事的人。

    孔三娘看他那副张狂样子就来气。

    可成婚后,她也不好说什么。

    “知道我这会儿醒,饭食怎么不提前做?饿坏了我,信不信我收拾你?”

    孔柱子又在做狂。

    孔母在正屋听了这处的动静,眉峰皱了皱。

    她欲起身,“你二哥越发不像话了,冬梅一上午忙着做猪食扫院子,他起身的时辰又没个准,慢一会儿有什么大碍的。”

    孔云彩拦住她娘,“那是人家小两口的事情,娘,你别管。”

    实则是,今早上二嫂子跟她说了,要是孔柱子还敢张狂,今就给他吃个教训。

    她最懂她娘的性子。

    在唯一的儿子跟前立不住,三两句就被糊弄过去,事后只会抹眼泪。

    所以还挺想看看二嫂怎么管束孔柱子的。

    果然,没一会儿后就听见孔柱子惊呼一声。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齐齐凑在窗前往外边院中看。

    只一眼,孔云彩顿时捂住嘴笑出声。

    院中

    丁冬梅手里攥着一长条有婴儿手掌宽的板子,追在孔柱子后头抽人呢。

    她也不像女人和女人打架一般吆五喝六地骂人,闷不出声,只是追着打。

    一声声板子落在人身上的闷响还有孔柱子的痛呼求饶声传来,孔云彩笑不可支,连忙把手中的大头针放下,生怕被扎住。

    她一抬眼,便看出她娘脸色不好看。

    眼眸一转,道:“二嫂子这下真的做对了。”

    亲儿子在外头喊爹喊娘喊救命。

    孔母心一揪疼,嗔怪地追着外边儿子逃窜的身影看,“那板子打在你哥儿身上阵阵响,有什么对的?”

    有什么事情,说理不行吗?非要动手!

    “娘,你这会儿心肠硬一点,我二哥就能安分一些。你看看二嫂子,前些天孔柱子让她做什么,二嫂子可有推辞?”

    孔母抿嘴不言。

    不仅是没有二话,要咸菜给咸菜,还额外采了不少野菜做疙瘩饼端给儿子。

    “我二哥心里念着这份好了吗?”

    孔母还是不说话。

    这几天儿子的吼声一天比一天厉害。

    她哪能不知道闺女话里的意思。

    孔云彩笑笑,坐回了床边的小墩子上,“娘,那天方秀才的娘是怎么笑话您的,您还记得吗?”

    她口中说的那天正是孔柱子成婚后的第二天。

    成亲喜宴上当然没有延请附近的邻家,但是喜宴后,好的肉食点心却是要给邻居们进行分配的。

    轮到方家的时候方娘子倒是客气,可那方婆子一贯是个看不得人好的品性,赖话反着说。

    最不入耳的一句便是慈母多败儿。

    甜水巷子人人都知道,方婆子是个厉害人,不管是对儿子还是儿媳妇一贯严苛,方秀才得了功名,她逢人便说是自己严厉的功劳。

    孔母想起那句‘慈母多败儿’,眼神一黯淡。

    从窗前缩回身子,“你二哥他本心不坏。”

    本心不坏可不是什么好的夸赞。

    “本心不坏,才应该严加管束呢。要是再像之前耍赖,让人家扭送到县衙去,娘也跟县太爷说二哥本心不坏这样的话?”

    如此,孔母便再不多嘴了。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柔善软弱,一辈子最大的脾性便是不顾爹娘阻拦嫁给了丈夫。

    外边孔柱子哀嚎维持了一小会儿便没了。

    孔云彩便知人是老实了,“娘,二嫂子这样挺好,等我出嫁了,也不怕您被我二哥哄着犯错。”

    孔母不是个恶婆婆,那厉害婆婆的架势和款儿她也不愿意摆。

    当年自己婆婆在世的时候,对她百般苛责,推己及人,她不会和丁冬梅起冲突的。

    正如她所说,凡事先要讲道理的。

    “娘知道你的意思,以后你哥哥缠着要钱或是别的,我就先和你爹商量了,若是你爹不在,便同你二嫂商量再说。”

    孔云彩便放心了。

    孔柱子尚不知自己后路已经被妹妹给断了,媳妇一顿板子敲打,他终于是鼻子是眼睛地坐在灶屋食桌跟前。

    “媳妇,你不能打我,再打我,外边人要笑话你的。”

    丁冬梅教训了人,看他低眉顺眼地讨好,便知三娘说得没错,这就是个三天不打上方揭瓦的软水货。

    “你别卖乖。老老实实地和我过日子,我就白天黑夜地好伺候。要是你再在家里胡横,我还是一样样地敲你。”

    孔柱子往后缩缩,眼神中有畏惧一闪而过,“知道了,知道了。”

    又道:“冬梅,再给我一口肉吧。我馋肉了。”

    大盆里有结成晶块的鸡肉。

    丁冬梅没给他肉,但是铲了一勺子的肉冻拌在米粥里,“肉是等爹回来众人一起吃的,你要是想吃,出门上工去,到时候有进项,我天天给你做肉吃。”

    婆婆说了,成亲以后,孔柱子和她挣的钱不用上交,能留在自己屋中私用。

    孔柱子瘪瘪嘴。

    心说:没有肉吃,他等会问他娘要点铜板,到时候在外边吃卤猪头肉,他自己一个人吃。

    丁冬梅瞧他贼眉鼠眼,一想便知道他的心思。

    笑笑,没有多说。

    她和婆婆说过,成亲之后,家里灶上吃喝都是爹娘出钱买的,他们小两口还没有活计,家务上多出些力回补。

    但是有一条,谁也不能私给孔柱子钱。

    公爹和婆婆是应承过的。

    她不怕孔柱子去要,要出来算他有本事!

    孔柱子一想到外边要去吃的猪头肉顿时便坐不住了。

    三两口扒拉干净肉味粥,踢踏着鞋子往正屋去。

    孔云彩看他进来,放下针线,“娘,我去灶屋和嫂子说说话。”

    “哎,去吧。记得把昨天洗干净的豆子闷上水,娘想做一小锅豆腐吃。”

    孔云彩应下。

    关门的时候正好听到孔柱子拉长调子委屈地喊娘叫。

    到灶房给豆子加上水,姑嫂两人相视一笑。

    “走吧,今儿还没来得及给菌桩润水呢。”

    孔云彩同她一并往后院去了。

    后院不大,左边是禽舍和猪圈,右边则是一小片菜地。

    那菜地不过四步长宽,种些韭菜、葱姜之类的家常小绿。角落里却有一个四方石头垒砌,跟小狗窝似的舍。

    靠院墙,用石头和石灰搭起了一左右墙,正前方朝外则是一块大木板子遮住阳光。

    孔云彩蹲在地上,将堆在木板跟前的石头移开。

    摸了一根木头出来,左右翻着,看清其中一处冒了芽儿,顿时笑出声,“嫂子,你看,这是不是要往出长了?”

    两人凑在一处,盯着那小点点的白融融,欣喜又惊讶。

    “真的能长出来呢。”

    这已经她们第二回尝试着种菌子了。

    照着孔大丫提点的,她们第一回寻了菜地庇荫的一处地方种了菌根。

    还在菜地上遮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顶。

    然后自然没有长出来。

    第二回她们便谨慎多了。

    采摘的菌子是从树上来的,便砍了一截子树,用当时长菌子地方的树皮、菌根、肥料等搅和成一大团碎屑。

    在砍下来的树上凿洞填上,最后用黄泥给封口。

    这一条胳膊粗的树干上足有十七八个洞。

    瞧着四五个都有芽儿出来了。

    两个人都欣喜不已,忙将瓢里的水淋润过树身。

    淋水也是有讲究的。

    就跟地里的庄稼似的,不能过多了,过多了淹死了,种子就泡烂了。也不能太少,要不然不够。

    她们这一次一共做了三根木头桩子。

    一一翻出来淋水,再放回去的时候,孔云彩想想,“不要躺着放,还是竖起来摆。”

    方才那冒顶的就是朝上的,没有冒顶的都是朝下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朝下所以长得不好。

    丁冬梅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方将菌桩放回去,就听外边一阵哐当的砸地脚步声,其后还有孔柱子不满的抱怨声。

    是在怪怨孔母没给他铜板花呢。

    丁冬梅将木盖子重新遮好,一边搬石头,一边道:“他惦记着吃肉呢,要不了一会儿就得回来。”

    果不其然,后半晌孔父进门没一会儿,孔柱子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今日可是有一大盆的鸡要吃的。

    回来晚了,家里是不会给他留饭的。

    娶了媳妇有好处。

    晚上睡觉的时候,嘿嘿嘿~~

    但是娶了媳妇也有不好处。

    以前他在外边和朋友们忙生意(孔柱子自以为),误过了饭点,他娘会在房中留饭。

    现在嘛,媳妇不让留饭,说是在外边逍遥,误了饭点就没有饭吃。

    哎~~~

    “娘,今晚是吃肉吧?”

    孔母点头,将一盆冒着香气的鸡肉炖番薯端上食案。

    “快去洗洗手。就能吃了。”

    夏日天短,夜晌饭上桌的时候,天边还挂着一缕斜阳。

    孔家夏日习惯在院中吃饭,桌下点着一团艾草驱虫。

    清苦味和饭菜香气交融在一起,一家人围坐在桌上开始吃饭。

    一大盆鸡肉呢。

    孔柱子一眼就看中一块又肥又大的鸡腿肉。

    尚未伸筷子,就见身旁媳妇抢他一步,却是将那块肉夹起,然后在他眼巴巴的视线中离自己越来越近近远哎?咋远了?

    “爹,您养家辛苦了,您先吃。”

    孔柱子失望一瞬,不甘心却不敢说别的。

    这个家确实是爹最辛劳,吃块肉是应该的。

    可接下来

    第二块好肉不是他的。

    “娘,您是长辈,这一块给您先吃。”

    第三块好肉也不是他的。

    “三娘,这鸡是花骏送来的,这一块你吃。”

    第四块也不是他的。

    在他媳妇碗里。

    孔柱子没好气道:“我还没吃呢!”

    丁冬梅没说话,另一侧的孔父却开口了,“我听你娘说了,家里的猪圈和鸡窝都是儿媳妇收拾的,菜地是三娘料理的,两人还去小山头采菌子养菌呢。你今儿干啥了?”

    孔柱子一噎,“我”

    我睡大觉,还出去吃了一碗酒呢。

    啊是佘了一碗酒。

    “那你先吃吧。”

    最好的那几大块都分了。

    孔柱子瞧瞧木盆里,没人分配,自己伸筷子夹了一根瘦巴巴的鸡翅,三两口没了,又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半大的肉哎还有一块鸡皮呢!

    他偷摸的笑脸落在孔母眼里,便有些心酸。

    忍不住要将自己碗里还没动的鸡肉递过去,可一瞧见儿媳妇和丈夫的脸色,顿时便不敢了。

    儿子好吃懒做,是得好好改改了。

    她忍住,假装没看到。

    这一夜睡下,孔柱子缠着丁冬梅闹了一阵,脖颈上都是细汗,气喘吁吁道:“媳妇,我给你个孩子,明天能不能算作我做事了?”

    丁冬梅快让他气死了,一巴掌扇在他光罗的肩头,骂道:“没出息!明儿起,跟着公爹去收夜香。到时候我的肉不吃,分给你两份,愿不愿意?”

    孔柱子想想今日媳妇碗里那块肉,觉得不亏。

    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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