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十年来五条悟有什么一以贯之的特点,行动力极强显然是其中之一。很难说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总之,半小时后,你们已经坐在往市区开的车上。你穿着牛仔短裤和随便套上的卫衣,踩着露趾凉鞋,手指匆匆梳着假日里随手扎的头发,内心还是有些懵。
“这样就能进去庙宇里面吗?”
“很好看啊。”
“而且东西不在游客区……”
“打一声招呼就好了吧。”
然后问司机:“想去那个有镜子的庙里面看看,就是搞过一场很麻烦的祭典的地方,没问题吧?”
“其实并不知道少爷在说什么。”竹下监督用着他一如既往的社畜面孔,平淡地说,“但是东京想必没有不能进去的地方。”
你坐在后面,被他使用的称呼愣了几秒钟,然后偷偷地拉五条悟的衣角:“监督老师……”
“是五条家的小姓。”他随便地解释说,“现在很多人出来担任别的职务。我小时候都是他载我出去玩。”
竹下转向你,点了一下头。他那中年人的端正面孔上没有什么评判的表情,但你感觉一种全新的窘迫一下子冲上了脸颊。你压低声音和五条悟说话。
“那不是你家里的长辈吗?平时都在做什么啊?”
“也没做什么吧?”他不以为然地说,“如果是说祗园祭那天,明明也没有让在车上亲——”
你忍不住用力踢了他小腿一脚。他委屈地嗷了一声。不过这件事成功缓解了你原有的焦虑。剩下的车程里,你都坚定地盯着自己身边的玻璃窗,头脑放空,无法思考什么东西。
不考虑五条家的现代侍卫如何在心中揣度你和他们胡作非为的大少爷的关系,竹下办事还是很高效靠谱的。你们很容易就进入了对普通游客封闭的内部区域,还有一个位身穿佛寺外袍的中年僧人前来为你们介绍景观和收藏。
据竹下介绍说,现代的宗教场所多少和咒术世界有所关联。不是像高专那样的教育机构,就是收藏着咒具或古老资料的图书馆,甚至有些负责看管重要的封印物。就算这位僧人对你走进佛寺的着装有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双手合十问了好,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两位是咒术师吧?请问是想了解什么内容呢?”
“我记得你们这里有个镜子是一级咒具。”五条悟把手插在口袋里,很有点大少爷的架势,“想看看那个。”
又回头问你:“是说的那个吧?”
在这之前,你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但话语不由自主地从你口中出现:“据说那是‘扫除迷障,看穿过去与未来的法宝’。”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僧人说道,“但是恕在下直言,这面镜子没什么特异之处。这位小施主是五条家的‘六眼’吧,那更应该知道才是。大概十年前,鄙寺请求过您的协助。”
“确实是来看的那个镜子吗?”五条悟饶有兴趣地说,“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吧?是出了什么事来着?”
“并非是‘出了什么事’,倒不如说是‘希望能发生什么’。”僧人说,他往前做了个手势,“既然您感兴趣,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历史上继承下来的著名法宝里。有许多确实有超越俗世的力量,有一些只是背负了虚名。”你们走在庙宇间的小道上时,这位僧人解释说,“还有一些,因为使用的条件很苛刻,能量没有被触发出来,所以会被误认为俗物。在十年以前,我们都认为劫比舍咒镜属于第三种情况。”
你问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是产地的名字。也叫清心镜,或者心之镜。”僧人看了你一眼,“在许多古代记载里,有它能见往事,知未来的能力。但是自本寺收藏它的数百年来,它都没有产生过什么反应。我们怀疑过这是不是仿冒品。但镜子又确实含有咒力。十年前,我们得到一个新的机会来触发它。”
五条悟习以为常哦了一声:“因为我吗?”
“准确地说,不全是因为您。”僧人说,“当时我们巧合获得了另一枚罕见的咒具,据说能增强咒镜的效用。而关于那件咒具的记载里,又有必须由‘六眼’持有才能发挥出全部功效的说法。如果您有印象的话,我们当时进行了长达一周的活动,想让您对咒具产生一些熟悉。”
五条悟明显地翻了一下眼睛:“印象有小时候一群光头怪人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不让出去,原来就是你们吗,大叔?”
这位一看就很有涵养的高僧停顿了一下。你有点好笑地想象了一个七岁版本的五条悟,像小王子一样满脸冷漠地被一群恭敬的僧人簇拥着。
“事实上场地相当大——”
“好了。”五条悟打断说,“然后呢,我大概记得是白忙了一场。所以这些没派上用场吗?”
“是的。”僧人说,“祭典举行了。咒镜还是没有反应。如果四百年一遇的‘六眼’都无法触发它,难以想象还需要什么条件,所以现在我们只把它当作普通法器供奉。您要是想看的话,随时都可以。”
“还有那个咒具呢?那个号称只有我能用的玩意儿?”
“您是说‘时之心’吗?”僧人说,走在一边的你猛然停住脚步,险些撞在五条悟身上,“不久后就遗失了。”
被引到那个熟悉的小庙前的时候,你的手臂在发颤。五条悟明显发现了,但他没有问。你模糊地想到,虽然折腾了这么一通,把你带到这里。他完全没有问,你想看镜子做什么。
“这里有过一位供奉的老人吗?”你小声问僧人说,“专门照看镜子的?”
“没有。”对方回答,“对咒具的养护是轮换的,没有专门照看的说法。”
“那……关于前面提到的咒具,有没有别的资料呢?”
“‘时之心’吗?”他毫不在意地又说了一遍这个让你颤抖的词语,“更早的恐怕都是难读的古语吧。有一些晚近的资料,是加茂家提供的,您需要的话可以派人给您取来。”
“好,谢谢您。”
僧人走了。你和五条悟两个人站在小庙前面。天色还很明朗,能听到鸟鸣,以及风声在树梢哗啦啦吹过的声音。五条悟好像迟疑了一下,然后他说道:“你想回去吗?”
你摇摇头,走进庙宇里去了。
在记忆里,这里似乎非常阴森恐怖。但是如今看起来,似乎也就是普通的古旧木质建筑。里面充满着古老木头的味道,房梁低得有些逼促。日光从窗子里明亮地打进来。有很多名号的镜子很随便地摆在窄台子上。
你慢慢走过去,做好了要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的心理准备。
镜面的光线闪了一下,你看见殿堂深色的木板,角落一个搭了一半的鸟巢,远处一角蓝天和微微拂动的绿色树冠。
“看到什么了吗?”五条悟问。
“没有……”
他跟到面前来,推高墨镜看了一眼。你看见他的浅色头发和闪光的蓝眼睛出现在镜面上。
“就是普通的镜子啦。”他说,“只能看到你和我。”
然后他又看了你一眼。
“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
镜子里确实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天空,树叶,门板,五条悟。
只是也没有你。
从庙宇里出来。僧人已经回来了,递给你一小叠打印纸。
“因为是很罕见的咒具,只有这一篇主要文章,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回来再查询别的内容。不过要提醒您,里面有许多内容是推断,甚至可以说是臆测。从在下的实际经验来看,那件东西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向他道谢,然后打开来看。是一篇很长的文章。用的是很紧凑的排版。好像是咒术协会某个内部刊物上的影印内容。发表时间是1990年。标题是《关于时之心的古代传说》。作者是一个姓神宫的人。
“不死丹,后悔药,擦除板,修改器……‘时之心’的描述里包含了许多人类梦寐以求的内容。但我们从未真正看见它实现过。几乎所有与此相关的古代记录,都更侧重于强调时间系咒具造成的报应似的恶果,而非胜利的成效。”
“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时间系术式只能留下失败的记录,并不是因为它只会失败——而是成功的修改根本不会留下记录。这也让我们得以推测这一神奇领域咒术所存在的束缚……”
“这种强大的力量是为另一种等级的施用所准备的。时之心想要发挥出全部的功效,或许需要更宏大的目标,也需要一只更为有力的抓握的手——”
还是以后再读吧。你猛地把纸折好,塞进衣袋里。抬起头看时,僧人早已经消失了,五条悟站在几步之外注视着你。
他只是站着也那么好看,肩背挺得笔直,咒术世界的天选之子,习以为常地就能接受“这件东西只属于我”的存在。还带着少年气的面孔上,秀气的眉毛皱起来,好像有些担心。凭他的眼睛,完全能看见你手上的文章。可能连你没有读到的都读过了。加上‘时之心’这个名词,之前也在你的便签里看见过了。
笨蛋才不会做这样的联想吧?神秘的无法解释的来历,罕见的时间系术式,奇怪的针对性诅咒……何况紧张的表现也太明显了。你在运动衫的边角上悄悄擦掉手掌上的汗水,五条悟迈步走到你身边。
“喂,”他语气凶凶地说,伸手把你散下来的头发撩到肩后,“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咒具吧?”
“那不可能啦。”他没等你回答就继续说,“先不说会不会有咒具成精这种事。是我诶,是不是人这种事情怎么会看不出来。而且不管别人说是什么,只要我说不是——”
“没有啦。”你说,“我才不会那样想。”
他有点惊讶地望你。你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之前做过这样的事,认为自己不是‘人’,是某件物品。”你说,“结果自己受到伤害,还连累了重要的人。付出的代价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偿还。不会那样了。”
“认为是‘物品’的话,就是认命了吧。可以被消耗,可以被放弃,要做什么,会有怎样的结局,都默认了凭自己的力量没有办法改变。”
明亮的日光下,你纤细的手指看起来白得有些透明,你垂头让阳光穿过指尖,轻轻抓握了一下。
“所以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妖怪,咒具,诅咒……不管别人告诉我什么,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首先会坚持‘远山觉’是‘人’。”
“哦,”五条悟说,“那好。”
他声音听上去有点奇怪,你抬头看他。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一直想问你,你的名字,是别人给你起的吗?”
你有些惊讶。他看起来也感到尴尬,但蓝眼睛还是迎上了你的视线。
“如果有人给你起这个名字。可以不用留着它。”
你明白过来:“你认为有人把它强加在我身上,所以不愿意那样叫我吗?”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我——”
“是因为悟呀。”你说,“但是我很喜欢它。”
刚才说的话就像是突然扫开了心上一场沉重的阴霾,你觉得自己比过去更坦诚了。你踮起脚靠上去,伸手环在男朋友肩上抱住了他。
“有时候会感到惶恐,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优秀。但是就像是照过来的灯光一样,知道存在就会感到安心。就算是很沮丧、不想再撑下去的时候,想到自己当时的决心,觉得不能辜负这样的名字,也会重新振作起来。”
“而且,”你更用力地把他拉弯下腰来,贴在他耳边说,“是悟让我觉得自己肯定是人类啊。”
“如果是两个月前,听到今天这样的东西,我会被吓到吧。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什么跑掉的奇怪咒具了。但是现在不会了。我觉得自己肯定是人嘛。我有好多事想做。六月想坐在单车后面,夏天想一起去游泳。说好情侣要在酒吧喝到醉,还是超想去。有那么多说好一起做的事还没有做。明明有很多该担忧的事,每到早上想到会看到悟,心脏就高兴地砰砰跳着……总之——我这么喜欢你,这种感觉肯定是人类才会有的吧!”
你一口气把心里想过的、挣扎过的念头全说完了。又想哭又想笑,感觉几乎要飘起来,有一种喝醉酒般的晕眩,像个洋娃娃一样紧紧地搂着男朋友不放手。他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僵硬地反过来搂着你,空余的手轻轻碰一下你的脸颊,又摸摸你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说的对。就是听起来太像了,以后做事会有点麻烦啦。”
“不至于分不出吧,”你含着哭腔说,“音节又不一样,而且还有姓氏啊。”
“不改姓的话会有很多老头子哇哇大叫的。不过也没关系。”
“什么啊?在说的是一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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