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雪昭入宫进学的头几天, 晋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胆,生怕小姑娘在家里娇生惯养惯了,吃不得念书的苦。
谭若贞着急得好几天睡不着。
雪昭反而很表现得很平静, 每天放了学回来,比以前在家里吃得多,睡得也更早, 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去年说要和娘在一起才肯入宫读书的话呢。
谭若贞半欢喜半忧愁。
夜深了。
何武康低声劝妻子:“回房睡吧。”
谭若贞叹了口气, 最后看了一眼女儿, 和丈夫一起回了正房休息。她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我本来很怕雪昭闹着不肯念书,现在她肯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何武康闷声一笑。
谭若贞的脸, 蓦然泛红。
虽说他们夫妻俩同房有些日子, 但她很少向他倾诉什么, 总觉着还不到那份上。
这声叹息,倒也是有感而发,没过心。
丈夫却笑话她……难道是觉得她矫情, 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心宽?
谭若贞是有些要强的人,回了房中, 忍不住问何武康:“……你、你刚才在门前笑什么?”
何武康将她摁在床边, 为她脱了鞋, 说:“你刚才,很像个小姑娘。”
谭若贞笑出了声,脸羞红一片,捂着半张脸说:“像什么小姑娘,我都双十的人了……”
“像的。”
何武康很小声地说:“你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
谭若贞一下子眼眶发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回亲生父母身边的这几年,她固然过得很好, 可心里终究没有真正放下来过,日日为雪昭提心吊胆,也隐隐忧心,往后要再有了另一个孩子,丈夫不能如她一般爱重她的女儿。
这一瞬间,仿佛神思松弛下来,坦然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她应该信任丈夫。
至少该去试一试。
京城的春天,乍暖还寒。
两人一条锦被,却不觉冷。
翌日清晨,雪昭亦早起入宫进学,下学之后,家里人再接她回家。
这日是晋国公腾出空闲,亲自来接雪昭。
回了国公府,他差人去和谭若贞递了个话,直接将孩子抱到自己的院子里用晚膳。
晋国公夫人也有两日没见到孙女了,心里念得很。
夫妻俩抱着雪昭玩儿,不经意地问一问她在宫里待得怎么样,习不习惯,和同窗们相处得好不好。
雪昭手里拿着父亲为他编的草蚱蜢,笑吟吟地说:“雪昭喜欢进宫。他们喜欢雪昭,雪昭也很喜欢他们。”
这个他们,大抵指得就是皇子、郡王、郡主等王公贵子了。
晋国公夫人狠狠松了一口气。
处得好就好。
谭禹亮高声大笑:“哪个见了咱们家雪昭不喜欢的?夫人你忧虑过甚了。”
晋国公夫人瞪了丈夫一眼,她当然知道雪昭讨喜,这不是担心就有顽皮的孩子,看雪昭老实,偏要欺负雪昭吗。
晋国公夫人又想起一人,抱起雪昭,很认真地问:“十二殿下呢?你这几日进宫见到过没有?同他说了话吗?”
谭禹亮也敛了笑意看向了雪昭。
雪昭低头拨弄着草蚱蜢的翅膀,想了半天,问:“十二殿下?”
晋国公夫人提醒她:“就是不会说话的那个小殿下,比你年长四五岁。”
雪昭摇摇头,道:“没和殿下说过话。”
祖父母嘱咐过她,离殿下远点,她都记着呢。
晋国公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拍着雪昭的背,道:“没说过话就好。”
谭禹亮不由自主跟着颔首。
雪昭突然抬头轻声道:“祖母,殿下他好可怜呀。”
夫妻俩愣了一瞬。
谭禹亮坐过来问:“雪昭为什么这么说?”
雪昭捏着草蚱蜢,缓缓地道:“雪昭不和殿下说话,大家都不和殿下说话。宫里没有人和殿下说话。”
小孩子也懂察言观色。
雪昭知道同窗们待她格外友好,自然也看得出来,咸若馆里所有的学子,乃至于老师、宫婢们,都不愿意亲近十二殿下。
雪昭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会这样,她继续低头玩手里的草蚱蜢。
晋国公和妻子对视一眼。
这孩子性情如此,生来便有同情心,但似乎也没有对十二殿下太上心……应当也不会有出格之举。
他们不再多叮嘱也罢了。
丫鬟进来问,要不要摆饭。
晋国公夫人问雪昭饿不饿,雪昭立刻把草蚱蜢放下,搂着祖母的脖子,眨着眼说:“祖母,我饿。”
“饿咱们就去吃饭咯。”
晋国公夫人抱着雪昭,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抱着她去桌前吃饭。
雪昭进宫的日子也过得很快,一转眼她都入宫一年了。
快五岁的小娘子,相貌长开了之后,眉眼越发动人,莫说是同龄的男儿郎女郎们,便是年长些的皇子、郡王郡主,也都喜欢逗她。
雪昭的身边,常常围绕着许多人。
相较之下,桓崇郁身边则冷清得多。
宫中人心似海,促使人早慧,四五岁的孩童也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道理。最讨喜和最不讨喜的两个人,注定不可能一起撑伞躲风霜雨雪。
不必旁人点明,他们心中自有一条楚河线,便是日常相遇,眼神无可避免地相交,都会默契地避开。
雪昭年岁渐长,也看得很清楚,殿下本就待人疏冷,待她更冷。
不止家里让她远离殿下,殿下也有意远离她。
她也识趣,仿若不知殿下的特别对待。
这日下了课,雪昭肚饿,和同窗一起,在咸若馆偏殿里去吃小食,恰遇桓崇郁也去了。
宫人送过来一食盒的芙蓉糕,刚出锅的糕点,热腾腾也更香。
原本正好够偏殿里的小主子们,一人一碟。
和雪昭同来的齐宁县主一失手,将自己的那一碟,打翻在地,她自己也吓到了,还觉得举止失礼,脸色涨红。
宫人手里拿着最后一小碟,正要往桓崇郁那边放,眼一转到齐宁县主身上,有些犹豫到底给谁。齐宁县主出手赏人十分阔绰,而十二殿下,本身也不大喜甜食,给了他也未必会吃……
短短几息,殿里人心变幻莫测。
雪昭微垂眸,将自己的小碟往齐宁跟前推了推,温声说:“齐宁,一起吃。”又提醒眼跟前的宫婢:“瓷片碎了,小心扎手。”
宫婢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将最后一碟芙蓉糕放到桓崇郁跟前,蹲下来收拾残局。
齐宁县主也缓过神,和雪昭一起用芙蓉糕。
两个小娘子吃完了一碟,净手之后牵着手回了学堂。
齐宁县主七岁,稍长雪昭两岁,但她却喜欢和雪昭说心里话:“刚才吓死我了。”又紧张羞愧地问雪昭:“刚才他们都瞧着我……我是不是很丢人?”
雪昭揉了揉齐宁红红的脸,一脸笑:“谁都会打碎碟子的呀。”
齐宁县主鼻头一酸。
离家千里进宫,虽说这样的人不止她一个,可大家同在水深火热之中,心意却并不相通,各个相互提防,生怕得罪人,也怕为家族蒙羞,稍有行差踏错难免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自检。
“雪昭,你真好。”
齐宁抱了抱雪昭,也反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觉得又白又软,一捏再捏。
雪昭双颊都被捏红了,好脾气地和齐宁说,真不能再捏了。
齐宁也怕雪昭疼,不敢再捏。
郑喜伴在桓崇郁身边,盯着这一幕许久,心里五味杂陈。
同在一片屋檐,有人步履维艰,不得自我玷污,却还有雪昭姑娘那样纯粹明净的存在。
一转眸,发现小主子也盯着他看了好久。
郑喜赶紧收回目光,等出了咸若馆,才和桓崇郁低声感叹:“雪昭姑娘人聪明,心眼儿也好。”
方才殿内的事,虽细微,却足见人心。
桓崇郁默然不语。
他当然也知道,那小丫头不止照顾了齐宁县主,也顾全了他的颜面。
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一次。
芙蓉糕一事后。
雪昭觉得,十二殿下似乎待她没有那么冷了。他待她与旁的同窗一样,虽不会同她有任何出格的交集,但也不会再刻意避开。
偶有几次,两人还短暂地对视过几个瞬间。
依旧是,不大言语。
这年雪昭七岁,桓崇郁将满十二,他已不常在咸若馆,而是和皇兄们一样,去了卫所历练。
金秋八月,沉迷修道求长生的嘉延帝,决定去西苑散散心。
这几年他已经有些老态,虽不似之前那般耽溺女色,两颊还是瘦削了几分,眼下青灰,不是长寿之相。
儿子们倒是越发的精壮,尤其是过了而立之年的长子,在朝野内外,颇有贤名。
此次西苑一游,嘉延帝冷眼看得最多的人,终于换了人,不再是第十二子桓崇郁。
大人们心思各异,孩童们仿佛在另一个蓬莱仙岛,玩得不亦乐乎,不知政事之烦扰。
雪昭和齐宁一起骑马,衣裙都弄脏了。
“我去殿里换身衣裳。”
雪昭坐在马背上,和齐宁打招呼。
齐宁扬着小马鞭,说:“你快去,我还在这里等你。”
雪昭被宫人扶着下马,带着丫鬟回殿内,行至廊下拐角处,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有坚硬的胸膛,和寡冷的眼眸。
桓崇郁一把扶住了头一次“冒失”的小姑娘。
雪昭撞了人,十分愧疚:“殿、殿下……臣女没听到您走过来。”
雪昭忽意识到,手腕都被人抓了半天,一低头,殿下的手掌,还在她的腕心上。
桓崇郁缓缓松开她的手,直接侧身与她擦肩而过。
并未计较。
雪昭看着桓崇郁的背影直纳闷,怎么殿下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还往左右看了看,幸好除了她的丫头,没人看到他们这一撞。
雪昭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和齐宁一起继续学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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