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乔装完成后走出圣母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点孤白的月尖埋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微光从薄云间漏进来,像抖落了斗篷上的一袭细雪,窸窣轻响,洒得满地都是。
两人踏着黯淡的月光走了一段路,最终停在了一处石砌的高台。
月亮已经爬到杳邈的青山之间,嵌在山顶巍巍地俯瞰着巴黎。他们的轮廓隐没在夜色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两个黑影在隐约地闪动着。
爱斯梅拉达抬起手将风帽拉下来,她闷坏了。
克洛德那仍被风帽遮住的眼睛底下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克洛德副主教,”爱斯梅拉达迷惑地眨着眼睛,“你不闷吗…?”
副主教似乎有些被她突然冒出的举动所惊扰,他战栗了一下。
“还好,习惯了。”他的神色笼在黑暗里看不分明,但语气听起来有些狼狈无措。
克洛德是将自己锁在圣坛上三十年的人,从托尔希神学院到巴黎圣母院,再到他的那间幽室,他始终是一个习惯于自我困缚的人。但自从被爱斯梅拉达的命运理论所震撼后,他却有些悲凉地发现,自己这一系列看似严于律己、以身作则的极端举措背后,或许本就是被教廷与身世所压迫的无可奈何。说到底,他经年以来所缺乏的正是爱斯梅拉达那摆脱、远离束缚的勇气和自由天性,这也是他能如此爱着这个吉普赛小姑娘的一大原因。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风帽拉下来。
就在克洛德伸出手去寻找风帽的那一刹,他的手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使他下意识地一僵。
他的视野被暗夜所束缚,但他对于那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却是再熟悉不过——那是爱斯梅拉达的指尖。
不用说,克洛德的心又颤抖了起来。
月光昏暗、灯火如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庞,只能隐约望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二人并肩立着,谁也没有开口。
霎时,原本黑暗的夜空被点亮了。
一团红艳而光亮的火焰飞腾到云霄,再随着巨响迸裂、四溅,划破长夜的昏黑。如同吹散了一朵蒲公英,粒粒种子随着夏夜的晚风在各处生根,最终又长成了满天的星辰。
克洛德凝望着那烟花从腾起到散开,突然间想起了爱斯梅拉达在阳光下舞蹈时随着脚步的飞旋而飏起的红裙摆。
这段光阴于他这三十年的人生而言实在是太珍贵了,他舍不得只是将它耗在看焰火上,于是干脆转过头去,凝神盯着爱斯梅拉达的脸庞。
那小姑娘正昂起脑袋,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夜空里的明光,任凭焰火的鲜红将她的眼眸与脸颊染成含羞一般的颜色。她欣悦地微笑、激切地拊掌,像是迎接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这个可怜的孩子人生十多年来一直如胡蜂般奔忙于辗转、流浪,这还是她第一次能够得以安定下来、看完一场焰火。
“这烟花转瞬即逝,但在它短促的生命中也能燃尽光芒,作为一种纯粹的美的存在,去照亮黑暗的夜色…”
爱斯梅拉达呢喃着。
在她的身上,也有那样一种不囿于世俗的、近乎纯粹的美。
星子闪烁,风轻悄地在树梢间盘旋。
他看远山像她的眉黛,星辰像她的眼睛,夜云像她的笑靥,焰火像她的裙裾,风声像她的低语。
她是吉普赛小妖女,是黑暗的天使,却更像是夏夜里苏醒的精灵。
她在他的眼眸深处,已俨然落成了一种绝色。
爱斯梅拉达从看到焰火迸裂四散、划亮夜空的惊喜里逐渐回过神来,她转过头去。透过这阵烟花残存的亮光,那小姑娘看到克洛德正凝望着自己,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半沉思状态。他的眼眸深邃又明亮,像一对宝石在沉寂的暗夜里微微地闪光。
有一个不寻常的念头在她心底悄悄生根发芽了。
吉普赛小姑娘的眼睛始终没从副主教那苍白的、此时又被焰火染得微微发红的脸庞上移开,她暗自回忆着最初见到他时那副庄重严肃、沉郁孤僻的模样,再看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她起初以为他的世界里只有长夜,但她渐渐地发现,他的灵魂深处冰冷孤寂却也极为赤忱,那里有浪漫的长诗、热烈的狂想与永不凋零的月色,埋藏不露却也格外牵动肝肠。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最开始是厌恶他的…
她又朝他走拢了一步,想借着烟花的微光看清他眼底的光芒。
那小姑娘的呼吸滞住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怕将这尊黑暗里的石像惊扰;她极轻极慢地用专注而又有些羞怯的目光一寸寸拂过他的眉间、眼睫、双眸、鼻梁与口唇,如同软风渡过绵延起伏的山峦;她凝视着,脸颊渐渐染上不自然的红晕,仿佛一个醉了酒的人仍不舍得扔下手中未空的酒瓶。
那一刻,她为他而着迷,她被一阵奇特的眩晕感攫住了。
“你好…”她怔怔地低喃着。
随即,如梦呓者突然清醒了过来般,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立刻止住了,慌忙垂下头去。
那石像苏醒了过来,他也一直在凝视着她。
克洛德如同在沉思的梦境中隐约地听见了她的呢喃,他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良久,那小姑娘才竭力鼓起勇气,缓缓抬起了眼睛,踉跄着迎上了他深沉而灼烫的目光。
谁都没舍得将自己的视线挪开。
亲吻是不必需要唇舌相触的。
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眼眸清若澄潭,在被焰火点亮的璀璨夜空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天地无声,有那么一刻,他们心中的世界如同太阳的炽热使行人不断减衣般,缓慢地层层剥除、微缩,最终缩小到遐迩之间也只剩对方一人。
“我的心是旷野的飞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那一刻,他们便已经是在亲吻了,只是没有空间上的相触而已。
她为之欢喜、为之迷醉。
她爱他,爱克洛德·弗罗洛,爱着眼前这个神父。
……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爱斯梅拉达在圣母院内游逛时遇到了孑立或逡巡的克洛德,其实,克洛德副主教也会为了与她相见而在圣母院内暗中四处搜寻、竭力用鹰隼般的目光去捕获她的身影。
爱斯梅拉达总穿那条红裙子,在圣母院淡灰色的石壁之间便显得分外夺目;她迈着轻盈灵动的步伐,璨璨金辉洒满了全身,这一情景从克洛德眼中看去又是何等光艳绝伦、动人心魄。他呆立在原地、倚靠冰冷的墙角,有如脚下生根、化为圣母院一隅那无生命的石像,又仿佛一个在雪中冻毙的人,带着喜悦的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长眠。
在那时候,他能够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为她雀跃地鸣动,带着几分矛盾与对天主的歉疚之意去为丘比特留下的箭伤讴歌。她还隔得很远,没有来得及走近,但他却已感到了她美丽而光明的幻象朝着自己流转眼波、盈盈微笑。他的双手冰冷苍白,头脑却如同沸腾的大锅;他想要逃得离她远一些,至少不能以如此明显的状貌被她发现,但他的意念早已粉碎、力量早已抽离,他只能凝在原地,欣喜而绝望地眼睁睁望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只有等到来不及的那刻,他的意识才重新主宰身体——他伏上栏杆、抑或徘徊,装出一副沉思的模样;然而,他冰冷深邃的灰蓝色眼睛之下潜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暗流涌动、洪涛喧腾,除了他自己以外,这世间没有人会知晓。
他为她而痴醉,他因此践踏自己的学识、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名誉,也践踏自己;但他依然愿意为了她粉骨碎身,愿意将一切抛却,愿意将更大的奴隶安放在她一人的脚下。
他也爱她,爱这个吉普赛小舞女,爱这个蛊惑他背叛天主的黑暗天使,爱着这个光芒里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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