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闻约翰谵呓中的那几个关键词的刹那,克洛德就如同被惊雷劈中了一般。
对于自己弟弟口里所谓的“埃及皇后”、“波西米亚姑娘”究竟是指何人,他就算再不愿意在心里承认,也只能想到爱斯梅拉达一人。
“什么?爱斯梅拉达怎么会答应去赴这个小子的约会!?”他在心里暗自惊叫。
副主教随后想起那日爱斯梅拉达伏在自己背后说她并不喜欢孚比斯,他还为此欣喜了好些天,认为自己终于又铲除了一个情敌。
难道事态变了,一切都变了吗?
“我正爱着一个不该爱的人…”
难道她当时所指的不是自己?难道她被自己婉拒后又转而投向了英俊的卫队长的怀抱?…
尽管克洛德显然不相信爱斯梅拉达会是一个如此肤浅而轻浮的女孩,但此刻的他又对先前所发生过的一切转折生出了巨大的怀疑。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了一个最为恐怖而悲惨的设想,如同一把尖刀直划割着他的灵魂。
他想起了约翰对孚比斯的那句“溢美之词”——
“孚比斯队长,您是艳福不浅的骑士!”
克洛德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浑身哆嗦,像一个醉汉似的依靠在一个界石上停了半晌。随后,他阴冷而锐利的目光朝法卢台小客栈的方向直挺挺地刺去,如同鹰隼在逼视着将死的猎物;他异常冷静地在街上走着,不停朝四周张望,唯恐错过了什么。
副主教身穿斗篷一直遮到鼻子,而这斗篷是刚从“夏娃的苹果”酒馆隔壁的旧货铺买来的,这大概是为了抵御秋夜的寒冷,也可能是为了遮没他那身教士服。他不时地在相邻两街的拐角处停下,听听看看,并且跺跺脚。
……
孚比斯队长走到圣安德烈拱门大街时,察觉后面有人盯梢。他偶尔回头,看见有一个黑影沿着墙角跟在他身后,他停,他也停;他走,他也走。他并不怎么担忧。“呸,我没钱,不怕!”他对自己说。
他走到自己曾经开始所谓学习的奥坦学院门前停下了脚步,这一次,他又像往常那样在贝特朗红衣主教塑像前停下。街上空无一人,就在他当风而立、漫不经心地重系鞋带时,他看见那黑影正向他慢步走来;他走得那么慢,使孚比斯有足够的时间看清他穿斗篷、戴着帽子。他走到他身后一动不动地站着,胜过那尊红衣主教石雕。然后,这个黑影的眼睛死死盯着孚比斯,眼里充满了夜猫瞳孔所闪发的光芒。
弓箭手队长生性勇敢,本不在乎个把手握利剑的强盗,但这尊行走的雕像、这个石化的人使他内心冰凉、毛骨悚然。当时流传过某个修士夜游巴黎街头的故事,孚比斯隐约想起此事,有好一会儿都惊呆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强迫自己笑出了声,打破了沉默。
“先生,如果您正像我所预料的是个强盗,您抢劫我等于鹭鸶啄胡桃壳——一无所有。我是破落户子弟,先生,您还是到别处去发财吧。这所学院的小教堂里有座地道的木十字架,全都是白银的。”
黑影从他的斗篷下伸出一只手,像鹰爪攫物似的突然抓住孚比斯的胳膊;同时,为了避免被见过一面的孚比斯认出,他故意将声音压到了与往日不同的低沉:
“孚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见鬼!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孚比斯问。
“我不仅知道您的名字,我还知道您今晚有个约会。”穿斗篷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是来自坟墓。
“是的。”孚比斯惊呆地回答。
“在法卢台小客栈。”
“一点不错。”
“大逆不道的家伙,竟敢勾搭一个女人!”那幽灵低声怒吼。
“我忏悔…”
“那女人是…”
“嗨,别提了!一个漂亮的波西米亚小妞,金字塔下的埃及皇后…褐色皮肤、黑卷发黑眼珠,要多美有多美…真见鬼!可是她的名字太绕口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意识还不是很清醒的孚比斯乐滋滋地说,他那种无忧无虑的神情逐渐恢复了。
听到这里,克洛德已经基本上确定了自己最初的猜想,他的眼睛又重新冷了下来。
幽灵的魔爪疯狂地摇晃着孚比斯的手臂。
“你说谎,孚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嘁!”弓箭手队长此时脸气得通红,只觉得自己被一把铁钳攥住了;而那穿斗篷的人却依然神情阴沉、纹丝不动。
半醉的孚比斯突然意识到,距离七点钟的约会只剩下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先赶到客栈才是要紧事;然而,他现在走路有些摇晃,也走不快,于是他干脆厚着脸皮喊道:
“上帝的角!伙计,不管您是魔鬼还是劫匪,您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约会迟到,您得发发善心,载我过去!…”
那尊石像的神色更阴沉了。孚比斯趔趄着向前迈,他也极其勉强地被带着走,甚至还不时将孚比斯往后拽一截。
几分钟以后,两人听到了脚下的喝水声,说明他们已走在圣米歇尔桥上,桥上当时筑有房屋。那个伙伴一声不吭,自从并肩同行以来,他便始终沉默不语。
然而,当他们眼前隐约出现一扇矮门与一点昏黄的灯火之际,那个黑衣人突然攫住孚比斯的手臂,将他往后拽得一个趔趄。
“你不应该去赴这个约会!那个女人是一个有夫之妇!”幽灵冷冰冰地开口,想要将他劝回。
……
“你是个死人哪!因为你取了那女人来,她原是别人的妻子。”(创20:3)
“现在你把这人的妻子归还他,因为他是先知,他要为你祷告,使你存活。你若不归还他,你当知道,你和你所有的人都必要死。”(创20:7)
……
“嗬,真是奇闻!那又能怎么样?”谁知,孚比斯只是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也马上要做有妇之夫了!娶另一个女人!何必把婚姻和爱情混为一谈?我的未婚妻百合花又漂亮又有钱…”
那个一直阴郁着的石像终于发怒了。
“我说她有丈夫!这有关女人贞洁!你没有权利,就连她丈夫也没有权利接触她!”
……
“我不容你沾着她。”(创20:6)
……
卫队长嗤笑了出来。
“嚯!驼背抢走了她,丈夫抛弃了她,影子又出来保护她!…哈!可今天夜里的确是个皇后在等我,在等她的国王!…”
“你应该怜悯!…”黑斗篷幽灵的声音有些悲凉、发颤。
“谁?”
“怜悯她,怜悯她丈夫,怜悯可怜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不过孚比斯可没耐心听他的这句话。
“嗐!再见,告别了,影子!”卫队长挥了挥手,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他砰砰使劲敲门,门缝里露出了亮光。“谁啊?”这是从一张没牙的瘪嘴发出的声音。“天主的身子,天主的头颅,天主的肚子!”队长回答,门立刻打开了,让来客迎面见到一个老婆子和一盏破旧的提灯都在颤抖摇曳。老婆子弯腰曲背、衣着褴褛,头扎一块破布,小眼睛深陷,脸上、手上、颈上,到处是皱纹;嘴唇退缩到牙龈上,嘴巴四周是一撮撮白毛,看似一张被哄骗的猫脸,房屋里面跟她本人一样破败——白粉墙,天花板上黑黝黝的椽条,散了架的壁炉,角落里都布满蜘蛛网,几张东倒西歪、缺腿少脚的桌椅放在房间中央;一个肮脏的小男孩在灰堆内玩耍;门口对面是一座楼梯,更确切地说,是架木梯,通到天花板上的翻板洞口。孚比斯那个同伴在法卢台老婆子刚打开门的瞬间,就只立在门边,把斗篷拉到眼皮底下;而那个队长一边像撒拉逊人那样咒骂,一边赶紧亮出一枚金埃居,如同尊敬的诗人雷尼埃所说:像太阳那样闪闪发光。
“我要圣马岱房间。”他说。
老婆子把他当成了老爷,随手把那枚埃居塞进抽屉,就是孚比斯不久前才从约翰那诓来的那枚金币。她一转身,那个蓬头垢面在灰堆里玩耍的男孩就蹑手蹑脚走到抽屉跟前,他掏出那枚埃居,把一张从柴禾棍上扯下的干树叶放了进去。
老婆子向孚比斯招手,示意跟她走。她带着孚比斯上楼梯,爬到第二层;她将灯放在一只木柜上,早已来过无数次的孚比斯对这里的住房很熟悉,他悠然自得地走了进去。
此刻,楼下的小男孩攥着那枚金埃居咧嘴直笑,他一抬头,猛地望见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窗玻璃上正贴着一张披着斗篷、阴森如鬼魅的脸庞,他不禁吓得全身一抽搐;再抬眼,那幽灵却已然不见了。
克洛德早已不在门前了,他轻疾地跑到小客栈楼旁临窗的一处石阶梯上,埋下头伏在拦腰处的一级,又悄悄地抬起那双灰蓝色眼睛,以锐利的目光搜索着房间内的一切。
“爱斯梅拉达为什么会去赴与孚比斯那个小子的约会?难道她对卫队长的感情真的死灰复燃了?…”克洛德默然思忖着,只觉得自己那颗不安的心在汩汩地流血。
他不得不承认,孚比斯的确极为英俊,然而他除了俊美,却一无是处。
难道爱斯梅拉达竟和这世间所有肤浅愚昧的女人一样…?想到这里,他的心痛得更厉害了。
克洛德如同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的破布娃娃,但他是被疑虑与痛苦给塞满的。
此刻,副主教的灵魂里正经受着怎样的冲突,只有他自己和天主才知道。在他的内心,爱斯梅拉达、孚比斯、雅各沙莫吕,为他所爱而又被他遗弃在泥泞内的小兄弟约翰,副主教的道袍,也许还有他的名誉,所有这些形象和奇遇,是按照什么样命定的顺序排列,这很难说。但在他的心底,这些念头必然早已乱成了可怕的一团。
他始终趴在那里,等了一刻钟,但觉得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突然,他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美丽而优雅的脸庞。
她的身影笼在朦胧的月色里,美得不像是生在凡间。
爱斯梅拉达身边跟着小山羊嘉莉。她倚在窗边,神色有些不安地左顾右盼,不过没有望见伏在石阶后的克洛德。
接着,他又听见木头梯子嘎吱作响,有人上来了。梯口盖板被推开了,又出现了灯光。在梯口盖板上先出现猫脸老婆子,她手上擎着油灯,随后是孚比斯,捻着小胡须。
爱斯梅拉达背朝着窗,因此,克洛德没能看见她的表情。
副主教见到她,百感交集——欣喜、躁动、痛苦、疑虑…所有的情绪都在他的心里纠缠不清、相互撕扯。然而,就在她的形象扑入他眼帘的那一刹,他又仿佛看到了光彩夺目的显圣。他浑身颤抖,眼前升起一片云雾,脉搏突突地跳动,耳朵轰鸣,身边的一切都在旋转…
他依然以极度的毅力按捺下胸膛里的情绪翻涌,继续一瞬不瞬地观察了下去。
然而,爱斯梅拉达对此的反应却似乎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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