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比斯向来最为爱惜自己那身拭得锃亮的盔甲,如同一只雄孔雀总是悉心呵护自己那几根最值得炫耀的尾翎。
不过,为了让自己显得更为矜贵风流、优雅得体,他今晚还特地换上了大面刺绣的宽袖短绸衫,戴着一顶紫色毛呢小帽,衣领和袖口上都缀有金银穗束——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
副主教看见卫队长坐在灯旁的大木箱上;而爱斯梅拉达倚在墙边,她的眼眸微微眯起,似是在沉思,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山羊嘉莉蹲坐在她的身旁,沉默而乖顺。
孚比斯此刻还未觉察到爱斯梅拉达的异样,他始终沉浸在自己成功约见了如此一绝世美人的狂喜与得意中。见爱斯梅拉达没说话,他便极力摆出灿烂的微笑,装出一副惜香怜玉、尊重女性的绅士模样,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美人儿,您能接受我的邀请,我感到很荣幸。”
爱斯梅拉达依然沉默着,她将小嘴一撇,蹙了蹙眉。
她有些不悦地将脸半偏过去,不想看到孚比斯那副恶心的面孔;此时,克洛德从自己匍匐的位置恰好能够望见爱斯梅拉达的侧脸,他极其惊讶地发现,爱斯梅拉达的神色始终是冰冷的。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克洛德的内心开始迷惘了,但他更万分庆幸自己所见到的不是那吉普赛小姑娘欢喜地投怀送抱的模样。
孚比斯见爱斯梅拉达没做声,便习惯性地认为是二人数月未曾相见,有些生疏了的缘故。
“我的美人儿,我们有些日子未见,或许你此刻在心里对我有些埋怨。但你知道吗?这几个月以来我是多么思念你!…”
这句话对于词汇匮乏、想象贫瘠的孚比斯卫队长来说实在是颇为难,毕竟这还是他——一个英俊的情场老手——首次在与女孩约会时遭受如此意外阻挠。
孚比斯见爱斯梅拉达依然面无表情,他的心里开始有些焦灼了,但他还是在竭力地组织语言,企图使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心软下来。
“你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弓箭队返回巴黎的那次游行时,我作为领队是多么焦急而满心期盼地在人群中寻找你的身影!还有最初你被那个独眼驼背的怪物抢走的夜晚,我带队在小巷中巡逻,也算是一次及时的帮助;那时,我从你美丽的眼睛里看见了柔情与爱意,你要知道,我对心中你的情感比那还要强上千万倍…”
虽是秋夜,晚风萧索,孚比斯的额上却已经冒出了汗珠。他为自己搜索词汇时的卖力与狼狈感到筋疲力竭;然而,无论他的声调如何抑扬顿挫、语气如何温软深情,爱斯梅拉达却始终蹙着眉,未曾开口回应一句话。
这一切都被埋伏在石阶下的克洛德看得分明,他那颗心始终随着爱斯梅拉达的反应而紧紧揪住;当他最终意识到这绝不是喜爱一个人时所能做出的反应,他悬着的心又重新好不容易微微放了下来。副主教对此当然是无比喜悦,不过此时的他还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卫队长想要以装作恳切而爱意绵绵的语调去呼唤爱斯梅拉达,然而情急之下的他似乎忘却了这个悲哀的事实——自己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
“米拉…希米拉…”
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刹,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个弊病,他的声音因心虚而发抖,如同一个跳梁小丑。
爱斯梅拉达听来只觉得既讽刺又可笑。明明克洛德副主教才是位高权重的大忙人,可她只无意间提过一次,他便准确地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不得不说,她此刻还是想起了克洛德)。
看来是因为孚比斯卫队长曾经约见过的女孩太多了吧。
想到这里,爱斯梅拉达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我不叫米拉,也不叫希米拉。”她的声音冷冰冰的。这还是她今晚从见到孚比斯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
姑娘的周身散发出一种纯洁的芳香、一种贞洁的魅力,使得孚比斯在她身旁总是坐立不安,却更使得她更有无穷的吸引力。
她抬头看着充当苍天的肮脏的天花板,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孚比斯感到更尴尬了,但还是试图说些什么去补救眼前的这一僵局。到了这时,他由于情绪的急剧起伏而彻底醒了酒,话语也不由得随之急促了起来:
“该死…开什么玩笑!”多情的队长叫道,“事情不是这样…亲爱的米拉…爱斯梅拉达…对不起,您的名字别致又美好,可它也太像撒拉逊人,我怎么也背不上来,就像遇上了突然勾住我的荆棘丛!”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咱们别为这区区小事烦恼!这个名字需要慢慢习惯,没有别的困难。一经记住了,也就顺口了…听着,亲爱的小姑娘,我崇拜您到了狂热的地步,我确实爱您,这真是神奇…”
随后,他又在脑子里搜出了那陈年的、虚伪得可笑的、曾在不同场合被重复过无数次的情话,脱口而出、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差错:
“我爱您,我终身的天使!您是我的躯体、我的鲜血、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属于您,一切都为了您。我爱您,除了您,我从来没爱过别人。”
“我要使您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甘愿被大魔鬼奈普图鲁斯叉死。咱们要在某地有一座漂亮的小屋,我要命令我那些弓箭手列队经过您的窗下,他们都骑着马,不把米尼翁队长的弓箭手放在眼里。还有持械的钩矛手、长矛手、长铳手。我要带你去吕利谷仓,观看巴黎人的盛大展览,壮观极了!那里有八万个头盔、三万副银白色的甲胄、战衣式锁子胸甲,六七十面各行各业的旌旗,有法院、审计院、将领金库、铸币助理等处的旗帜,总之是魔鬼的车马人员,我还要带您去国王行宫观看狮子,全都是凶猛的野兽,女人见了没有不欢喜的…”
“我如果有妹妹,我爱你而不爱她;我如果有全世界的黄金,我全都给你;我如果妻妾成群…”
那正埋伏着的教士很不乐意听到这些,他在黑暗中咯咯地咬牙切齿。
爱斯梅拉达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冷着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最宠爱你'',对吧?”
她冷笑一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续道:“千篇一律的调子,谁都会唱。”
此刻,尽管不知道爱斯梅拉达为何会做出这一系列与自己的预料完全相反的举动,穷尽词汇的卫队长的耐心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显出烦躁而不耐烦的模样,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他瞥见了爱斯梅拉达腰间藏着的那把匕首。
他的内心生出了一个诡计。
“你是在戒备吗?”
“对于我——一个助你于水火的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孚比斯说着,飞快地抽出了她腰间的那把小匕首,将其扔向窗外,随后朝她一步步逼近。
“当啷——”
克洛德低下头一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拾起了落在自己脚边的那把烁着寒芒的小刀。
爱斯梅拉达环抱双臂,冷眼盯着孚比斯,像一只因外界扰动而警觉的小兽。
“你要是知道阿芙塞希——当然,以你的性子与你约见过的女孩数目之多,你应该也早已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你对不起那些被你的外表所蒙蔽的女孩,也对不起每一个被你所诓骗的女孩;不过,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孚比斯,你愧对自己的忠诚、自己的良知。”
然而,论力量,她完全不是孚比斯的对手。
“呵,良知?”
面对一切真相都被看穿的狼狈,黔驴技穷的卫队长被彻底激怒了。
然而,爱斯梅拉达的防身武器早已被夺去了。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轻蔑的笑容,伸出手臂想要搂住吉普赛姑娘的腰——他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个机会。
克洛德见到了这一幕,目光比沉寂的冬夜还要幽暗森冷。他抬起指尖,拭了一下掖在胸前的那把匕首的锋口。
爱斯梅拉达皱眉,飞快地侧身躲开了。
小山羊嘉莉抬头望见二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又看见孚比斯如一匹被激怒的豺狼朝自己的主人扑过去。它感到事态不妙,但又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立刻支撑四蹄站起,在那破败的房间里走动,急得咩咩直叫。
爱斯梅拉达力气小,又不会格斗,她与孚比斯对峙了一会,渐渐地体力不支、落败下来。
“该了结了!”
队长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既是轻蔑,又是满不在乎,又是放纵情/欲的表情。
他一把搂住爱斯梅拉达的腰,拉下她肩头的衣裙,迅速扯掉了她的颈饰与围胸,露出那莹润的微褐肌肤。胆大了的队长眼睛里闪烁着火焰。
爱斯梅拉达被吓得全身僵直,她的两颊先是煞白,后又红如火烧。她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孚比斯,尖叫道:
“救命!——”
听闻这声惊呼,窗外披着斗篷的幽灵痉挛了一下。他将那匕首攥紧,飞快地站起身,一步步走上了石阶。
孚比斯和爱斯梅拉达的注意力全放在对方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张白里泛青痉挛的脸,闪烁着魔鬼似的目光。
而孚比斯的眼睛越来越红火了,他朝爱斯梅拉达扑过去,搂住了她那纤细柔软的腰肢。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的背后猛地传来了一阵剧痛。
那把匕首从孚比斯的背后扎下去,又被拔了出来,鲜血开始向外不住地喷涌。
“…该死!”
孚比斯倒退着踉跄几步后,便倒在了地上。
爱斯梅拉达望着满地的殷红、自己身上溅的斑驳血迹与倒在血泊中的孚比斯,难以置信而充满恐慌地惊叫了起来。
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克洛德闻声,将头探入窗口,只见两人都已倒地;但很显然,可怜的姑娘是被吓晕的。
他鹰隼般的目光将房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她的裙子已被扯下了一截,露出圆润微褐的裸肩,在夜雾轻拂下仿佛月亮从云霭中升起;那溅满了卫队长鲜血的胸脯,因过度惊悸仍在不住地起伏着、颤抖着。但哪怕在这种情形下,那张脸也依旧绝艳动人,仿佛只是安睡一般,目光所及,每处都显得如此精巧。
克洛德长期过着修道院严峻的禁欲生活,见到这幕,全身立刻轻轻战栗起来,脑内变得一片空白,血管里似乎流淌着熔化的铅水;他紧盯着她身体的每一寸,如同一头猛虎从铁笼里眈眈地注视着羚羊。他的手青筋暴起、攥紧了黑袍,腰身却不由自主地俯下,极慢地、极小心地,贴上了那张令他夙夜魂牵梦萦的脸庞。
“主啊…这一次…就这一次…”他在心底隐隐悲吟着、哀求着,身躯却反倒战栗得更为厉害。
这是副主教大人三十年来的首次亲吻。
不同于指尖抚触过书脊时的冷硬触感,那阖眸之后柔软的余温,直挺挺地撞入克洛德心渊深处的缺口。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神思里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了;电流驰过四肢百脉,倏忽间又被一种奇异的欣悦感所取代。经籍中的天主太过遥不可及,可在那一刻,他紧闭的双眼前却真真切切地镌刻出了一位神明的模样。
……
哪怕身陷梦靥之中,爱斯梅拉达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落在自己唇上的温度。
那是一个比刽子手的烙铁还要滚烫的吻,像极了他曾从幽室的小窗口望向她的眼神。
……
待她稍有意识,身旁已经被士兵团团围住,他们正在运走倒在血泊中的队长。那个幽灵不见了。房间深处那扇临河的窗户大开着,有人拾到一件斗篷,他们以为是那军官的。她听见周围有人在说:“一个女巫,用刀刺杀了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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