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年间。
初春的雨滴,给长安渭水的杨柳拢上了清新的绿色。太子刘据亲送张贺和我到灞上。
“青州的案子,就麻烦张大人和夫人了。”
“殿下哪里话,这原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我们确认道,“陛下在外巡游,将国事都托付殿下,陛下执法从严而殿下宽仁,这次也是一样么?”
杏花微风,吹起了太子雪白的衣角。他俊秀的脸上带着淡然而温和的笑容,和昔年的大将军卫青有几分相似,“父皇严刑峻法,动则株杀成百上千,孤翻阅多起案卷,甚为不忍。此次孤监国,不管二位怎么办案,只有孟子的一句话相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长安城往南两三百里到五六百里处,历来治安很好,可最近一段却盗贼频发,打家劫舍,要命的是,地方官员出动官差拘捕,稍有勾连者就投入大牢,可这些人却源源不断,根本无法控制。朝廷几次发文问责加强督办,地方上疲于奔命,只能一封封奏折上报,请求朝廷赶紧派钦差过来督察。皇帝巡游在外,太子刘据觉得这情况十分反常,还是应该去事发州县最南部的青州调查,于是立刻使廷尉主官御史大夫张贺前往。
汉廷对外用兵多年,加上大兴土木,巡游无度,张贺和我一路过去,只见民生凋敝,田地荒芜,不闻鸡犬之声。偶尔路过的百姓,也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田间连耕牛都见不到一两只,更别说马匹了,和二十多年前的繁华不可同日而语。
青州太守左支右绌,办了一席还算丰盛的接风宴。我们不想多绕弯子,连忙屏退众人,“顾大人,从青州往北到长安,治安不是太好,您了解什么,或者最近你们州县有什么异常,都和我们详细说说。”
顾太守愁容满面,“别的州县治安怎么样,我哪里知道?至于我们州的异常,其实去年就开始了。。。”他欲言又止,看到面前两人关切的目光,只好又咬咬牙说了下去,“张大人,张夫人,不是下官诽谤朝廷,实在是想请中朝能够谅解。徭役兵役太重了,税都收不上来。。。”
“顾大人,但说无妨。”
顾太守都快哭了,“我们州县的赋税是最重的,百姓成户成户地逃亡,成村成村地消失,青州郊区慢慢成了无人区,城中情况也不乐观,上头只是问责下官的税收。小偷小摸多了以后,下官上报,朝廷只严令用重刑震慑,一点用也没有。至于乡民逃亡还有别的,下官哪里还敢多说啊。”
张贺和我心头的疑惑似乎渐渐清晰,露出了一点影子,“顾大人,你是说,你们郡县有大量百姓消失的情况?”
“不止我们,”顾太守抹了抹头上的汗,“下官偶尔与同僚通气,好像青州到京城的几个州县都有类似的事情。”
我一惊,脸色都变了,“这不是流民吗?!这么说,那一群一群的盗贼,还挺有组织纪律,都是。。。”
顾太守面白如纸,“什么一群群的盗贼?”
张贺听罢,一声冷笑,“顾大人,您还不知道吧,你们州还算好的,从青州往北到京城,突然出现了一批批打家劫舍的,杀之不尽,抓了一拨又有一拨,还裹挟当地百姓加入。”
顾太守坐都坐不住,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实在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室内寂静无声,沉吟几许,我道,“这是民变,万一有人心怀异志,振臂一挥,陈胜吴广教训还为期不远。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变成流民的百姓归流,固定在故土上,不然朝廷现在征西域,征南越,已经是双线作战。南君北军都派出去了,京师只有禁军和渭水胡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勤王兵马都来不及。即使来得及,长期三线作战,也会生灵涂炭。”
顾太守感到十分为难,“人都出去了,这还怎么叫回来呢。”
“顾大人,”我低声提示,“贵县不会一点粮食储备都没有吧?在那些无人的地区,着人重新丈量田地,按户发放,降低田租,然后沿途贴出告示,籍贯隶属青州在外者,可以在回程免费领取赈灾粮。之所以形成流民,无外乎是缺粮食缺土地,如能解决,自然就缓解了。现在看来,流民是青州的最多,一旦回来,其他人也就做鸟兽散了。”
“可我们县衙仅存的粮食,都是今秋需要上交给朝廷的军粮。。。”
我与张贺对视一眼,不由扼腕,连年征战,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半响,张贺的声音传来,“这你不用担心,我会和太子殿下禀告的。明天再做商议。”
两人回到驿站洗漱睡下,漆黑的夜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夫君,没有马上定下,其实还是为难的吧。”
“是呀,难做的哪里是我们,是太子。”
“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夜里仿佛细碎的玉帛,“陛下主张严刑峻法。太子殿下则屡屡让我们平反量刑过重的冤狱。这次的事,皇上不会顾念百姓们事出有因,肯定杀个干净,但太子不会。皇上还健在,一个朝廷内就出现了两种主政的声音,对太子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岂止是这个,”张贺也语带担忧,“万一皇上被人离间,觉得千秋之后,太子会重新评价他老人家的一切,这可就难办了。”
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大将军去后,皇上身边的妃嫔内侍宠臣,就整日说太子太子妃的坏话。什么和宫女嬉戏,在宫中骑马,数都数不过来。太子妃卫容那么跳脱的性子,去了宫中也抑郁得不行,早早地就去了,只留下一个幼女。之前的那个李妍,宠冠后宫,才在皇上枕边说太子自作主张,就得知她哥哥就征大宛损失七万人,把自己活活吓病了,为保家人,临死掩被哭泣,都不敢面见君王,又是何苦呢?”
“现在皇上还十分信任太子,可太子殿下和陛下观念不同,常常争论,我担心长此以往。。。”张贺转过身,想了想,“就说此事,即使圆满完成,也难保小人不在皇上面前说太子仁德爱民,是和现行的国策作对,趁机给自己立威。”
“对了”,张贺又道,“最近有一件奇事。陛下途经河间的时候,寻访到了一位少女,身怀异象,听说。。。”如此总总,一一道来。
我听了,也有些惊奇,“还有这种事?那姑娘多大了?”
“大约十五六吧。”
“陛下之前宠幸李夫人,就和石邑公主一般年纪,比卫长诸邑都小好几岁,现在又来了个钩弋夫人,竟和史皇孙差不多。”
“谁说不是?”张贺叹道,“随驾的大臣们都劝谏皇上年已花甲,就别纳孙女辈的姑娘了,可皇上不听,又有什么办法呢?”
“怕只怕以后娇妾幼子,能常伴君王左右。”我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焦急,“我们还是应该给太子进言,多注意宫中流言蜚语,多和皇上沟通才好。”
其后几月,青州太守依着我和张贺的办法,上报灾荒,申请粮食自留,太子批准;丈量分派无主田地,贴出归乡领粮的告示,参与流亡的既往不咎,一切按着缓解民变而不是群盗的方法来。果然,向长安方向挪动的数万流民归心似箭,基础瓦解,抢着回乡领地,周围州县的治安也逐渐好转了。
太子刘据在皇上外出封禅期间,圆满地完成了监国的任务,轻松化解了流民危机,平息了潜在的民变,赢得朝中上下一片交口称赞。只有皇后卫子夫皇后害怕长此下去会引来祸事,告诫刘据应注意顺从皇帝的意思,不应擅自减轻刑罚。皇上听说此事之后,大加赞赏太子的作为,而对皇后的说法不以为然。
太子刘据的储君之位,好像稳若磐石,又好像有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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