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言昱安显然是失控了,似乎从离开京城后,两人便脱离了身份的桎梏,那些曾经不敢想,也不敢动的念头,突然就在心里肆意疯长起来。
可将她拥入怀中那一刻,他脑中又无比清醒,陈英不该倾心于他,更不该随他踏上这条路。
她应该在京城侯府中,等着黄道吉日,张府用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将她迎娶进门,做个堂堂正正的官眷夫人,而不是,在这危机四伏中与他共赴生死之局。
他从一开始的心软,或许也是出自私心,想要将人留在身边。
哪怕只有这一段路程,到现在,他却是真的有些后悔了,非但没有感觉心愿得偿,反而让心中的缺憾越来越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直到此刻,他心中除了无可奈何的苦涩外,便只觉得悲凉。
拢紧了怀中少女,一贯清冷的眼眸黯淡低垂着,在这静谧的车厢中,他抿紧了唇。
好半晌,才听见他一声叹息,“阿英,你真不愿回京……”
“自是不愿的。”陈英接过话,方才慌乱的心早已平静下来。
她挣脱他的怀抱,退到车壁角落里,缓声说,“世子爷,我说过我不愿嫁人,若是找到我父兄下落,我只想回到云州守在他们身边尽孝。”
怀中的温软蓦地一空,掩在袖中的手无声收紧,言昱安眼神失落,面上却仍带着淡淡笑容,“如此也好,等云州安定了,我再为你备一份嫁妆。”
陈英下意识应了一声,低垂的长睫颤了颤,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谢字。
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山林间落了寒气,偶有鸟叫虫鸣声从马车外传来。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路,车队才终于停下,在路边开始扎营。
孙承光办事很利索,很快便将言昱安吩咐的事安排妥当,流民依次排队领到饭食,偶有几个推搡争抢便呵斥几句,场面还算可控。
只是流民中混着几个机敏的,领着饭食也不急着吃,倒是转着眼珠四处看,随后便钻入树林间,抄近道往叶城方向送消息去了。
言昱安一早便让孙承光注意这些流民动向,所以当得知此事时,心中便已有了数。
翌日清晨,叶城太守吴逢山带着一群人赶到,在言昱安的营帐前被铁甲护卫拦下。
吴逢山年过五旬,身材很是臃肿,威严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却是有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感,他半弓着身子,礼貌地问道,“可是武安侯世子爷,下官叶城太守吴逢山前来拜见。”
营帐帘子从里面挑开,平康端着药盅出来,这时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还有拧干帕子走动的声音。
平康放下身后门帘,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眼神在他身后的人面上一一扫过,“我家世子爷昨夜受了凉,还请大人稍候。”
受了凉?怕不是昨日关闭城门惹恼了言昱安,今日特意当面给他个下马威吧。
叶城原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享乐窝,近些年又逢边境征战,运往云州的军需粮草皆要由此地通过,朝廷近来没少往叶城调拨银钱,图的不过是为保这条供给线畅通而已。
原本粮草车马从叶城经过,彼此相安无事就好,可昨日他得到消息。这位世子爷竟然领着被驱逐出城的数百流民,浩浩荡荡又返回叶城。倘若真让流民回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动静,搞不好就是要了命的事。
这几日叶城里头也不太平,哪头都不是好惹的,偏偏哪一头他都得罪不起。
他心里弯弯绕绕仔细想了一通,下决心要将言昱安暂时笼络住,脸上笑容越发深,态度也越发陈恳,“城中就有良医,若是世子爷不嫌弃,还请移步到寒舍去静养几日,不知世子爷可否赏脸?”
还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就不知关闭城门是不是他拍脑门的决定。
言昱安没有应声,而是走出了营帐。
吴逢山政绩平平,全靠着溜须拍马,上下疏通才在叶城任职十多年,之前从未见过言昱安,但也打听过他的事迹传闻,晓得这位不光是个风光霁月的侯府贵胄,还是个新科状元御前的大红人。
现在见人突然露面,只觉眼前一亮,恍若玉山叠翠映入眼帘,令人一时间竟忘了眨眼。
而后,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那便却之不恭,有劳吴大人了。”
吴逢山连连点头哈腰,说是下官应该的,眯着眼却是有意无意瞥向营帐,试探着问,“只是寒舍下人粗笨,不及世子爷身边人伶俐,不知可要带着一同去?”
言昱安脚下一顿,冷声说,“不必。”
说着便带头往前走去,丝毫不给吴逢山再开口的机会。
吴逢山又扫了眼营帐,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那营帐里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能让这位貌若潘安的世子爷这般藏着掖着,当下不好多问,便垂首恭敬地跟了上去。
马车驶进叶城,街市上竟是鸦雀无声。两侧商铺酒肆都开着门,但街道上除了巡视的衙役,便鲜少看到过往的行人。
到了太守府邸,门前已有一众人在恭候着。见太守带着人过来,瞬间就晓得言昱安的身份,心中便已经有了数。连忙上前一一行礼,主动自报官职姓名。
四司中除了被调往云州支援的帅司,其他三司人都到齐了。言昱安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今日这场面,怕是另有目的。
他只装作不知,客随主便,入了这接风洗尘的宴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他装作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手指支着额角,半靠在椅背上,只是遍身散发着矜贵不凡的气度。
吴逢山眼见也差不多了,便使了个眼色,坐在下首的司仓李修贤捋了下山羊须,眯眼笑着说,“叶城穷乡僻壤的,自是比不上京城富贵繁华,不过地方风土人情倒是值得赏玩,不知世子爷可有雅兴一观呀?”
他话里有话,言昱安抬眼看向他,手指落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有些闲散闷倦地应了声,“哦?”
拖长的声音,倒显出几分兴趣,明显在等着下文。
司仓李修贤嘿嘿一笑,双手合掌拍了两声,立刻屏风外头就响起一阵清脆若玉珠落盘的琴声,几个薄衣轻纱的女子,扭着纤腰踏着舞步进来了。
言昱安垂眼低笑了一声,拾起酒杯兀自饮了一口。
他忽然想到陈英,这些年在武安侯府,陈英虽未像其他贵女学些琴棋书画,曲艺歌舞,但从小也跟着他学过些拳脚功夫。
起初也不过是抱着新奇的心思教她练武,也算是聊以慰藉。可直到那一日,陈英在福寿堂里打拳,他刚好去给祖母请安,在壁影下看见她。
一招一式,如幻眼云烟,似白虹贯日,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坚韧和隐忍,阳光照在她通红的面颊上,疾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那一刻,美得是那么惊心动魄,令人不敢直视。
觉察出她有些乏力,他缓步踏了进去,小姑娘这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他。
当时他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现下想来,心中不禁有些怅然,越发想念起留在营帐里的小姑娘。嘴角竟是不自觉弯了又弯,神情也不自觉温柔了起来。
吴逢山见他一直盯着舞姬看,以为他对那美人有了兴致,心中大喜,待舞曲一停,便朝旁边下人使了个眼色,而后举着酒杯招呼着众人给言昱安劝起酒来。
“世子爷驾临寒舍,实乃下官的荣幸,若有侍候不周之处,尽管吩咐。来,下官再敬您一杯。”
“世子爷,下官也敬您。”众人心领神会,也举杯接连开始敬酒。
言昱安只浅饮了一口,便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杯。
司仓李修贤端起酒杯想要再劝,被言昱安一个凉凉的眼神扫过去,所有的场面话都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得举着酒杯自己一仰脖子全干了。
见时机也差不多了,言昱安轻咳两声,抬起眼似笑非笑说,“昨夜本当与诸位相见的,却偏巧城中剿匪关了城门,言某只得在城外露宿一晚,不慎染了风寒。”
他状似无意说着推托之词,却是让所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太守吴逢山举着筷子的手一抖,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壮着胆子解释说,“昨日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伙盗匪,下官竭尽全力缉拿,这才下令关闭城门,也是防止有人乘乱脱逃,还望大人体谅。”
“哦?”言昱安用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就像敲打在吴逢山的心上,“不知那盗匪盗可有抓获?”
他一句话就让吴逢山哑了口,司仓李修贤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吴逢山放下筷子,默了会儿,才磕磕绊绊说,“尚未抓获,下官已经加派人手,料想城门关闭他们也插翅难飞。”
“那押运粮草的车马何时能取道过境?”言昱安忽然抬起眼,里面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吴逢山浑身一凛,后背冷汗直冒。
昨日关闭城门是一时冲动,事后便觉出不妥,他完全可以在城门口加派人手拦下进城的流民,根本不用得罪这位世子爷,如今不光设宴赔罪不说,还得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这怕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吴逢山想了想,立即陪了个笑脸,“下官明日便可打开城门,只不过,为防止有人混进流民中作乱,暂时不能放流民进城。”
司仓李修贤看这情形,心里自然也明白其中关窍,连忙打了个圆场,“吴大人昨日捉拿盗匪忙了一天一夜,今早又亲自出城迎接世子爷,属实不易,还望世子爷多多见谅。”
他的话倒是轻巧,将吴逢山下令关闭城门,延误粮草押运的事闭口不提,却又单说是如何尽职办差,敬重上官,倒是叫言昱安不能摘他个错处来。
言昱安笑着看了他一眼,“既然说了明日开城门,不会耽误我押运粮草的差事,那我便没什么可担忧了。倒是另有件事,恐怕还要劳烦吴大人了。”
吴逢山愣了一下,脸上很快又挂上笑容。
好不容易暂时将那事遮掩过去,若是能趁机笼络住这位世子爷,那也是好的。虽说天高皇帝远,朝中没有权贵提携,他这样的偏远地方官难有出头,可谁还没有个高官厚禄的神仙美梦呢。
想着,他心里不禁一热,望着言昱安的眼神越发恭敬热络起来,“世子爷尽管吩咐便是,下官必定竭诚效劳,让世子爷满意为止。”
“言某自幼多病,但凡所到之处都会重金寻找名医。”言昱安眯了眯眼,唇角微勾,认真地看向吴逢山,“劳烦吴大人明日在城中贴榜,替我搜罗良医入府为我看诊。”
吴逢山和司仓两人互看一眼,随即都笑着点头应下,两人悬起的心这才算终于安稳落地。
等到酒宴散了,言昱安被引到一处院落安寝。当他解开衣襟,临窗而立,正望着天边明月时,床帐里传来一个娇柔带怯的女子声音。
“大人,夜深了,何不早些歇息?”
言昱安因饮酒而泛着热气的脸,忽然就沉了下来,他眉头微皱,头也不回地吐出两个冷冷的字,“出去。”
床帐里的女子慌乱地掀开帘子,一张俏丽的小脸写满了惊恐。在看清月光下那白衣翩翩,恍若神仙的身影,她的脸腾地红了,抓住床帐的手微微颤抖着,却是舍不得放开了。
绕是隔着些距离,那一刹,便觉漫天的清辉全都凝聚在那个男人身上,就连月亮都显得黯然无光。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出些娇媚来,“大人,奴婢是……”
“让她出去。”
没有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几乎是言昱安话一出口,眨眼间从窗外跃进一个护卫,悄无声息地将她劈晕扛了出去。
言昱安自始至终都没回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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