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得了消息,第二天便可入城,当晚众人用过简单的饭食,便回营帐歇息了。
只等天一亮就拔营出发,不料还没等到日出,竟等来一场大雨。
直到天明,天空依旧灰蒙蒙,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车队还是冒着雨出发了。
五里地很快便到了,当那高耸的城门出现在眼前时,同时传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城门下黑压压一众官兵,严阵以待,相距数十步远便开始呼喊着什么。
隔着哗哗雨声和滚滚的车马声,众人即便看清对方在呼喊,但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直到车马渐渐行驶到城门下。
才听清一个官兵大声喝道,“太守有令,流民不可入城,流民不可入城!”
此声一出,顿时抱怨声四起。
这时,押送粮草的马车正排着长队入城,跟随在后的流民纷纷朝车队中间挤去,想要趁乱一同混进城。
不过,很快便被守城的官兵一一拦截下。
那些被拦下的流民,一个个冻得面色惨白,身上单薄的衣裳湿漉漉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一边搓着冰冷的手,佝偻着身子向官兵苦苦哀求。
喧哗了许久,马车中的陈英心里记挂着言昱安,又听见外头不让流民入城的呼喊,心里便觉不妥。
这些流民一路跟随车队,只为求个活路而已,为什么连最后的活路都要给他们堵死?
掀开车帘,陈英看到有流民拉扯跪求官兵,被官兵强行拖拽,推搡在地,有的直奔城门想要硬闯,可还未跑出几丈远,就被官兵围住一通暴打。
那些流民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一时间哀嚎声不断传来。
车队排成长龙,仍在缓缓驶进城中。
仿佛历经一个很漫长的时间,也仿佛只是一瞬,坐在马车中的陈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幼儿的哭声。
突然,一个苍老的妇人声响起,“求差爷,放我们过去吧。孩子已经烧迷糊了,救救孩子……”
那声音因悲痛而颤抖,时断时续,话音有些模糊。幼儿和老妇的哭喊声,一时引起众人的共鸣,顿时哭喊声四起,哀嚎声不断。
痛苦是能传染的,转眼间,聚集在城门口的流民纷纷失声痛哭,还有疯狂的在大雨中俯首撞地,闹嚷嚎叫。
“停车。”陈英清越的声音传出。
话音刚落,众人都转头向她看来。这些人的目光中,有着不解,希冀,惊惶。
望着那些流民眼中的希冀,那些期盼的眼神像火一样灼烫,陈英心中只觉惭愧,她是个什么身份,如何能为他们出头?
马车外,孙承光策马靠近,皱眉看向陈英,低斥道,“莫要多事。”
可是,眼前的景象如何能叫人安坐?
陈英攥着车帘的手收紧,抬头望向孙承光,“孙副尉,可否带那孩子和妇人上马车?那孩子好像病得很重,实在是可怜……”
此言一出,孙承光瞪起铜铃般的大眼,中气十足的厉喝道,“休得胡言!我等入城也得遵守城中律令。”
那厉喝声十分响亮,在这纷乱的时候,这声音一出,四周忽然安静下来,那些流民眼中彻底黯淡无光,尖叫声,哭嚎声,渐渐转为绝望的呜咽声。
抱着孩子的老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陈英两颊发烫,死死咬着唇。她皱着眉,默了会儿,取出斗笠戴上正准备跳车。
马车外,平康见她这样,自然是晓得姑娘动了恻隐之心。
可这数百流民,若是只救一两个,怕是会激起动乱,到时候,恐怕会连累整个押送粮草车队都进不了城。
他连忙策马靠近,低声劝解,“姑娘万万不可下车,那些流民数量太多,只会激起……”
他话还没说完,陈英就飞身跃下马车,一手压低斗笠,冒着雨跑远了。
平康带着一队护卫,也急忙跟过去,众护卫将陈英和抱孩子的老妇围在中间,挡住四周惊诧和好奇的目光,护卫们并排而立,手压刀柄,气势迫人,一时间众流民害怕得不敢说话。
陈英搀扶起老妇,在四周护卫的保护下,快速上了马车。
突然,一个惊异的声音率先响起,“为什么只救她们?那我们呢?难道让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此话一出,那些流民如梦惊醒,纷纷像路中间跑去,很快便将马车团团围住。
“是啊,为什么光救她们,我们怎么办?”
“带我们入城吧,求求你们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陈英用毛毯裹住幼儿,她低头看向怀中骨瘦如柴的孩子,眼底泛红,一言不发。
渐渐地,马车外议论声越来越大。一时间,马车被大批流民包围住,进退不得。
这时候,孙承光抽出腰间佩刀,肃冷的目光扫向众人,沉声怒吼道,“众将听令,胆敢阻拦军需粮草者,可当场击杀!”
这声音中,已带着腾腾杀气。
陈英抱紧怀中幼儿,又看向那浑身颤抖的老妇,低声安慰道,“阿婆莫怕,城中会有郎中,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一语吐出,那老妇泪如雨下,连连磕头,嘴里不停说着感谢的话,一时又絮絮叨叨个没完。
马车中还好,可外头的情况却有些剑拔弩张,流民们将马车团团围住,护卫们纷纷抽刀相逼,尽管此刻那些流民都两股战战,身如抖糠,但却眼神倔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姑娘,我们现在被流民包围,走不动了。”平康又压低声音,“若实在难以脱身,待会儿我会寻机单独带你进城。”
这是要她扔下马车中的幼儿和老妇?陈英正要开口拒绝,就听见外头一阵马蹄声。
哒哒的马蹄声向众人奔来,就在这时,严阵以待的护卫军们动了,他们齐刷刷退让出一条道路。
从城门方向,一个身穿铁甲的青年策马疾驰而来。当马冲到马车前,那铁甲青年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孙承光手中。
待孙承光看完信,面上神色一松。
他再次抬头,望向面前拦路的流民时,眼中杀气已消失不见。
他思索了会儿,抬手指向城门旁一处空地,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城中正在剿匪并不安宁,我们会在那处扎营,起灶立锅,为各位提供饭食和住宿。”
他的气势威严,双眼坚定而锐利,目光所及,众流民已开始人头攒动,慢慢往后退散开。
很快,护卫军只留下部分人看守车马,其余人都调拨去城门旁扎营。渐渐的,便有流民主动参与搭建营帐,帮着挖坑做灶。
这个时候,车队只能暂时停在城门外,孙承光沉眉凝目盯着流民动向。
过了会儿,他策马到马车旁,伸出手臂,猛地扯下车帘,冲陈英咬牙低喝道,“你这混账小子,如此任性妄为,这二十军棍,孙某且先给你记上了。”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一顿,转而叹口气,低咒一句,“不过是个仗着主子偏宠的小白脸,简直不知死活。”
他这话,语气就已经很不客气了。
陈英表情还算镇定,只低头抚了抚怀中幼儿尖瘦的小脸,坐在一旁的老妇在听到那些话时,已脸色大变。
原以为,眼前这位施恩帮扶的俊美郎君是个达官贵人,哪成想,竟是个,是个……
顿时心头涌上的不止是恐慌,还有同为蝼蚁,身如浮萍的同情和悲悯。
老妇暗暗抹泪,看向陈英,几次想张嘴,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今日晨起。
望着窗外被风雨吹打的枯叶,言昱安久久凝神不语,而后便派护卫出城送信,好在这封信来得及时,正好解了城门之围。
只是眼下,城中情况就不甚乐观。
城中张贴了重金寻医的告示,很快便有人上太守府门前应募。
这些人中,就有言昱安早前安插进叶城的耳目,之前在路上久久等不到传递出来的消息,言昱安这才应了吴逢山邀约入府养病。
不过一盏茶功夫,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便传入言昱安的耳中。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压抑着涌动的情绪,手肘支在桌案上,像是手执棋子,凝神思谋着棋局。窗外有淅沥雨声,微寒的秋风从窗外吹进来,将他雪白的宽袖吹得飘飘摇摇。
谁能想到,朝廷为保境息民下令叶城剿匪,结果叶城太守吴逢山不仅招降纳叛,还故意延误战机,只围不剿,又不断向朝廷要钱要粮,还一边豢养匪寇以供驱使。
如今官匪勾结又互相制衡,近来二者竟为分赃不均闹腾起来。匪寇在城中作乱,致使民不聊生,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出叶城,这才有了后来流民食不果腹,趁夜盗粮的事情。
言昱安沉着脸,半晌,他低声问道,“匪寇头目现在何处?”
“已全城探查,只是那人行踪隐秘,居无定所。”
顿了顿,他抬起头飞快看了眼言昱安,面露犹豫说,“近来街市上但凡有年轻姑娘,都会被一伙歹人掳走,我们的人出手救过几次,逼问得知是他们大当家的正在挑选九夫人。”
言昱安没有说话,面上已如覆寒霜,他起身,去书案前提笔蘸墨。
“速将这封信送出去,越快越好。”
他将信函交给下属,而后转身朝窗台走去,合上窗扇,似是吸入凉气,掩着唇低咳起来。
但愿她能乖乖待在车队里,切莫自作主张才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陈英随车队入城后,就脱离押送粮草的队伍,带着生病的幼儿和老妇,直奔城中济寿堂去看诊。
平康无奈摇头,见街市上大多关门闭户,人烟寥寥,便想着城中应是太平的,于是只点了两个护卫一同随行。
陈英抱着幼儿踏进济寿堂里,立刻便有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的盯来,那些青壮男子看起孔武有力,却不像是普通的庄稼汉,那一双双凌厉的眼神,透着股说不出的邪煞之气。
此刻的她,身上虽穿着男装,但她面容白嫩,五官更是秀美。身姿纤细,柳腰更是不盈一握,从侧面看她的身影,那带着微微起伏的线条,更是令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睛,瞪得发亮发直。
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一紧,简直如芒刺在背。
正犹豫间,身后一声巨响,门扇猛地被关上。
她还未来得及呼喊,只觉颈间一痛,两眼发黑,当下便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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