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另一边。
医院,安静又压抑的长廊,消毒水味失散,处处都是绝望的气味。
长椅上,一个白色长裙的身影正低着头,神色不明。
这时,穿着白大褂的叶叙从病房里出来。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靠在墙壁上,语气很冷,“你真的想弄死他。”
凝顾没抬头,脑海里盘旋着临行前宋父跟她说的话。
宋壶深生病了,身体上的,以及精神上的。
但事先知道,和真正目睹,终究是不一样的。
宋壶深倒在凝顾的怀里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即使现在,她仍觉得那颗心脏像一条水淋淋的抹布。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复发过了。”
她声音很哑,“什么病?”
“妄想障碍,哮喘。”
凝顾呼吸一窒。
长廊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凝顾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又熬了一晚上夜,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这个人晕乎乎的,心更加的狼狈。
“宋壶深破局就是动了别人的蛋糕,偏偏又不把人放在眼里,锋芒太露。有人手段脏,把他绑了,他被找到的时候,身上穿的白衣都染了血。那是他第一次发病,刚开始以为是病理性哮喘。后来发现他的症状不对劲,才开始做心理干预。”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他怎么可能住院。后来是宋父找了他,不知道怎么劝的,他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
“刚开始还很配合,”叶叙这时停顿了一下,面色凝重,揉了揉鼻梁,“可是有一天逃了,再回来就不愿意配合治疗了。”
叶叙轻用近乎白描的方式讲述,企图让那些过往都显得轻描淡写,但其中苦难的波澜壮阔,凝顾不敢想。
凝顾拇指指尖压在食指上,低喃,“为什么?”
叶叙迟疑着,在权衡,能不能说。
五年前,有一个国外的项目要谈,宋壶深住院,原本决定是陈识去谈的。
但宋壶深逃出医院赶过去了,那是因为宋壶深的特助给他提供了凝顾的消息,他知道许凝顾在那,他是去找她的。
赶巧,那天叶叙被患者袭击,因为包扎伤口回家晚了,听见自家表妹在讲电话。
听完后,包扎的那只手渗了一手汗。
卢烟树从中作梗,找了宋壶深的母亲,插手阻挠。
又一次,宋壶深一无所获。
卢烟树自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实际上连粗心的陈识都看破了她的把戏。
也是从那时候起,宋壶深开始培养自己的人。
叶叙不确定,这件事凝顾知道后,是不是意味着宋壶深也会趁机对叶家挑明。
“那后来好了吗?”
他犹豫之际,凝顾的心思却没有放在这件事上,她全部注意都放在宋壶深的病上。
叶叙眉头紧皱,黯然摇头,“只能说一直有干预治疗。”
她心里狠狠一抽,微微抬眸,眼底冷清,“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主治医师是享誉国内外一流的心理医生,叶海瑟。是我大姨,三个月前,我和宋壶深参加了她的葬礼。我倒是有从旁协助他跟进宋壶深的病情,但我坦白来说,我对于他的痊愈,并没有任何把握。”
凝顾的心,猛然一提。
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半响,她问:“我能做些什么?”
闻言,叶叙愣了愣,将叹息化成一声笑。
他可惜又残忍的说道:“宋壶深,就是个变态。”
妄想障碍患者极少接受治疗,对这些患者而言,承认自己需要帮助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当初宋壶深会选择住院治疗,他的目的绝非为了治愈自己。
他望着她,静静的,“他只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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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时间悄无声息的走,药中的镇定和安眠药效渐渐消散,病床上的宋壶深眼帘掀起,已然苏醒。
这次,凝顾就坐在他的面前,他一睁眼就看见了她。
宋壶深想撑着手坐起来,可他使不上劲,反而把先前被玻璃划伤的伤口崩开。
血肉生疼的滋味,比不过他内心的煎熬。
早上他从床上醒来,身旁没有人,唯有自己面对着冷清的、将升未升的日光。
一如往前近乎三千个日日夜夜一般。
可他明明还记得许凝顾来过,于是他发了疯的喊她的名字,踉跄间,跑向那个自欺欺人的房间后。
而那里整齐安放的一切击溃了他的理智,将他推向绝望之崖。
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了,幽黑的眼眸看着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凝凝。”
“姐姐。”
在她面前示弱,他依然很熟练。
凝顾连忙起身把他扶起来,又把病床摇起来,再坐下,手被他攥得紧紧的。
凝顾点头,低声应他。
宋壶深好像把所有力气都花在握紧她的手上了,语气僵硬,很缓,“我说不了话全身都没有力气。”
“我知道,医生给你打针了。”凝顾把另一只手抚在他手上,微微握住。
“你去哪了唔我找不到你。”
宋壶深的意识有些模糊,潜意识里有些后怕,但更像是犯困的人,迷迷糊糊,“我好困,想睡觉,好想你。”
“我知道,你再等一等,迟点就不会这样了。”凝顾垂眸。
宋壶深发病,却并不是失忆。
他记得自己发病时做过什么,现在见她表情淡淡,有些慌。
他眼里带着雾气,说话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隔了好久才见到你,我着急你不要怕我不是凶你。”
“我知道。”
凝顾侧过头不看他,面庞凝重。
我知道你过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很痛。
我知道。
下一秒,凝顾忍无可忍地趴在他的肩头上,而他的病服也晕开了几个小圆点水渍。
这个时刻,他感受到一阵温热,扬起了嘴角。
他张了张嘴,声音低沉到梗着脖子应了一声“嗯”。
宋壶深伸出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环着她的肩膀,把人搂在怀。
拥抱是最能安抚人的动作,让彼此的一颗飘零漂浮的心啊,堪堪落在实处。
他哑声,“姐姐,我想出院。”
她闷声表示疑问,在他怀里没有动,“嗯?”
“我穿住院服不好看,我不喜欢。”
“我不想这样子出现在你面前。我们回家好不好。”
这次她听清了。
抬头,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像一只可怜兔子。
她哭了。
为什么?
是有人多事,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宋壶深定睛看清她的脸,眼神变得幽深不起波澜。
“姐姐。”因为药效没有完全消失,他的手有些抖,指尖落在她的眼尾处,凉凉的。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是不是不能回家了?你是不是又要走你要走了吗?”
宋壶深听不得“走”字,更不想听她的回答,瞬间也变成了另一只眼红的兔子精。
“那,那我住医院里,你不要走好不好?你陪我,待在我身边,我会好的。”
叶叙说妄想障碍不是短期造成,他这个病主要特征是,患者头脑中存在某些根深蒂固的错误信念。同时可能会伴随其他心理疾病,他会脆弱,会偏执,会无理取闹,会固执己见,会各种意义上听不见其他声音。
她只是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
凝顾无措亦无言,拥抱的手未收回,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安抚他。
曾今,她因为厌食症去过精神病院,她见过那里的病人。
有些人会被绑起来,因为他们会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有些则会像枯木一样,双眼空洞,内心挣扎;宋家小少爷从小骄傲,养尊处优,她不知道这八年他经历了什么,但他不应该变成那样。
凝顾扯了一个虚弱的微笑,“你别哭,我陪你。”
灯影绰绰,四周寂静无声。
宋壶深望着凝顾,眼里雾气愈加浓重,心绪起伏之间,只觉得自己做一些坏事留住她,也是值得的。
眼神逐渐痴迷,喃喃着,一遍又一遍的唤她。
“凝凝。”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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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壶深没有住院的必要。
当晚就收拾东西回了荼山庄园。
和第一次来不同,原本心事重重的凝顾,竟头一次观赏起这个华丽雅致的庄园。
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壶深是个很直接的人。
所以他的私宅也一样,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我就要所有人都知道,老子家财万贯!
荼山,欧式新古典奢华风的庄园,开车从大门进去就能看见一个巨大的喷泉水池。光是那个喷泉水池,就能让人想到这个庄园的广告语:成功人士,巅峰豪宅,尊贵庭院,贵族之选。
庄园小径两旁种满了粉色蔷薇,在欧式风情的壁灯下,连小径都变得朦胧而浪漫。
主楼内部,大气的大理石材铺开,独特质地的地毯和古典家具相得益彰,高贵典雅的家具宽大精美,搭配精致稳重的雕刻,凸显古典风奢侈的浓墨重彩。
通常来说,过于讲究富丽堂皇的古典装饰风格,若空间太小,反而会给人一种压迫感,但占地6000余亩的荼山庄园就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古朴典雅的吊灯使整个主楼的空间更加气势恢宏,局部点缀的浓郁鲜花,华丽的窗帘,勾勒出主人家追求华丽之外,更注重惬意和浪漫。
十分宋壶深的风格。
娇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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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
晚餐是中餐,依然很丰富,明明只有两个人吃饭,却摆了一大桌的菜。
两人身后站着多位佣人和老管家。
宋壶深平日的作风跟和善搭不上边,压迫感太重,一般开餐后不需要人候着。但今晚,主人家不开口,他们也不敢离开。
男人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和凝顾坐在一起。凝顾在外面晃悠了一天,早晨只喝了几口豆浆就去到医院,中午也没吃什么,现在肚子空空如也,胃口倒不算太差。
反倒是宋壶深“身残志坚”,吃的很少,还一直给凝顾布菜。
他穿了一件新中式的黑色衬衣,反袖的设计露出一截手臂,左手包着的一截纱布。一头长发用玉簪束起,俊美非常的脸透着丝丝青白之色,嘴唇上那个血痕有一种异样的性感。
感受到凝顾有意无意的打量自己,宋壶深也没说什么。
她咬了一口他夹过来的菠萝咕噜肉,酸酸甜甜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荼山庄园这个厨师出的菜,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宋壶深看她突然停下,“怎么了?不合胃口?”说着,他也尝了一口。
凝顾摇头,抬眼道:“很像以前吃过的味道。”
两人四目相对,他明知故问:“什么味道?”
凝顾吞咽后,说:“像小鹿姨做的味道。”
宋壶深错开目光,背着光,于是凝顾看不见他此时是如何的冷漠又暴戾的表情。
“原来,你还记得啊?”
“嗯?”
“小鹿姨做的菜。”
凝顾明白他的意有所指,也听出了他的责问。
宋壶深敛了下眼,收起不面对她的情绪,又夹起一块肉,举着筷子喂到她嘴边。
她没张嘴,他就一直举着,动作间带着分明的沉默的暴力。
两厢僵持之下,餐厅里陷入森冷,所有人都听见了这番对话,没人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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