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显示,  2022年2月21日,仅迟孙晴一天。

    陈哲以乌金市内另一所服装贸易公司‘宏杰’加工厂为址,同样向齐安提出建造申请。并于五天后通过审核,成功建立起一座中大型民间基地,  名为银虎。

    有趣的是,  ‘日锋’与‘宏杰’本就是对家。

    俩公司生意场上较劲得厉害,  连厂区都面对而立,  中间间隔仅112公里,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晴姐,到了。”

    车辆稳当刹住,  孙晴、何清歌搭着车板翻身而下。

    金巧巧拉起车栓,同林秋葵、叶依娜、唐妮妮一起跳下来。副驾驶座又走出一个梳着苹果头的女生。

    一共七人步行前往基地大门。

    门前竖着一块硕大的虎头徽章。

    通体灰黑色,长约五米。轮廓雕刻得栩栩如生,  内外线条精细凌厉,  摆明是怪物外壳切割而成的产物。

    刻意弄成这样,放在门前,  威慑与炫耀之意再明确不过。确实像陈哲能做出来的事。

    孙晴余光掠过,往前走到门边:“开门。”

    保安亭里坐着一个膘肥体壮的中年男人,  眼神绕着几个娘们转了一圈,不禁咧嘴笑:“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晴姐跟巧姐吗?怎么,几个女人在庆存当家做主起劲了,都敢跑我们地盘上来了?”

    一个看门而已,孙晴没有说话。

    接收到信号的苹果头女孩动了动手指,男人脚下的影子骤然脱离地面,  变幻做一个混沌立体的人形。

    下秒钟竟生硬抬起双臂,  一胳膊从背后勾住男人的脖子,  另一条手越过他的身体,  握拳锤下开门键。

    滴的一声。

    电动门缓慢拉开。

    看门人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死活挣脱不开影子的桎梏。正要俯身拔刀时,从远处蹿过来一条银鞭,精准圈住影子的脖子,用力往外一拉。

    影子骤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下,当场消散无形。

    来人收回鞭子。那是个样貌相当普通的青年,脸颊下方印着等级花纹:d-

    “宇哥……您、您怎么来了?”

    看门人如临大敌,点头哈腰,忙不迭推卸责任:“这门不是我开的,都怪这群死娘们,她们——”

    话未说完,又一条火鞭狠狠抽上他的脸。

    “呃啊啊啊!”看门人捂着焦糊的脸满地打滚。

    青年一脸麻木漠然,只瞟了孙晴一眼:“就是你们几个?跟我走。”

    将他的能力、等级、姓名及地位相结合,金巧巧迅速推出他的真实身份:钱宇铭,陈哲的心腹。

    同时也是银虎基地的二把手。

    这种人无事可做在基地里乱逛的几率很小,随意放人进来更不可能,因此……

    她低声提醒:“陈哲猜到我们会来。”

    这人是陈哲安排的。

    而且以他的性格,她有理由怀疑,对方故意让钱宇铭迟来一步,为的就是看看她们如何应对拦门人。

    对此孙晴只回以一个成语:“兵来将挡。”

    除去她们七人,门外还有一车人备战。

    但凡陈哲还保持着他那种‘绝对理性’,就不可能在兽潮前,挑起损人不利己的内部消耗。

    这点金巧巧也同意。

    一行人不再言语,只管跟着姓钱的走。

    就规模而言,银虎基地无论登记在册的面积。人数,或是异能者数量,皆远超庆存避难所。

    人员组成方面,林秋葵留意到,迎面而过的原住民多为20~40岁之间的青壮年男性,分布在各个训练场,有锻炼体能,有操练异能,还有两两对决的。

    基地内氛围冷漠,关系较疏远。

    即便迎面相逢,他们至多对着钱宇铭这个级别的人物喊一声‘钱哥’。个别傲气的人甚至不喊不叫,连眼皮都不抬,自顾自擦肩而过,毫无表示。

    男人们倒是都认识孙晴几人的样子,瞟向她们的目光里既有敌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视。

    大概因为对方是女性对手吧。

    好歹是潜在敌人,所以怀抱敌意。

    终究是年轻女性,所以又不过如此。

    众人在这种微妙又矛盾的打量下,一路来到基地办公楼六楼。钱宇铭扭头将无关人等拦在外面,只放孙晴、金巧巧、林秋葵继续踏上走廊地板。

    “走廊尽头。”

    他拔高声调。

    尽头房门开着。

    进了门,陈哲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坐在办公室后。衣着整齐,双手交合,手指交错支在桌上。

    外貌基本没有变动,好似依然是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会副会长。然眼底多了几分精明,恍如躺在水底的刀子,尖锐又明亮,让人想忽视都难。

    “林……秋葵?”

    他眯着眼,视线掠过孙金,率先来到林秋葵的脸上,“你果然还活着,我有预感会再见到你。”

    随后才看向孙晴:“你们还是来了。”

    他手握钢笔,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孙晴没领情。

    “既然清楚我们会来,大概也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来。那就开门见山地说,兽潮,你们打算怎么办?”

    撕破脸的旧情人见面,最怕开口含情露怯,被对方钻到空子。

    针对这次谈判,金巧巧做了不少准备,抓着孙晴反复模拟训练。其中反客为主丢抛难题就是第一招。

    陈哲当真不上套。

    他随手拔掉笔帽,发出细微的声响,语气十分镇定:“我知道你们想找我谈合作。”

    “但据我所知,庆存只是一座中小型基地,按照官方最新更新的数据,你们目前一共287人,其中异能者18人,老人、孩子和女人合计占比超过二分之一。”

    “而银虎基地刚刚升级为全区第一个大型民间基地,我们有1072人。其中异能者166人,老人、孩子和女人加起来的总数,不超过基地的十分之一。”

    “换句话说,银虎的战斗力远远超过庆存。”

    “所以现在需要恐惧兽潮的只有你们,最迫切渴望合作度过难关的也只有你们。不是吗?”

    啪嗒一声,笔帽严丝合缝地盖上,如同寓意对方的逻辑无懈可击。

    金巧巧与孙晴交换眼神。

    不出所料,陈哲这人最擅长做这些小动作,对庆存避难所的情况了如指掌,直言求助赢面很小。

    孙晴毫无铺垫摸出电子烟:“介意?”

    陈哲从不抽烟。

    以前同他交往多年的,他认知里的孙晴几乎是活的完美好学生模板,更对烟酒深恶痛绝。

    他几不可见地拢起眉,却说:“不介意。”

    似乎以此为支点,孙晴低头吸了口烟,指间灵活把玩着长扁形的薄荷绿色烟体,气势悄然一变。

    “不管你是通过什么渠道拿到的官方一手资料,我只能说——挺搞笑的,陈哲,你完全搞错了。”

    “情况已经变了。”

    她逐步走向陈哲,逐渐低眸看他:“今天上午我们解决掉批发商城的难题,到手了一批物资。你可能看到我们的运货车,但我要说的是,远不止那个数量。”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们拿到了多少。”

    “另外我们有自制的定时爆i炸装置。”

    “还有了新的异能者。”

    “带你重新认识一下?毕竟都是老朋友。”

    她回身摊开手:“林秋葵,空间系异能者。”

    “不瞒你说,她有六个队友,其中五个异能者。此外还有一只能服从命令参与战斗的变异犬,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

    看惯了都市异闻小说的陈哲,在怪物降临的那一刻就猜到,世界上或许会有对应而生的异能者。

    而他锁定的第一个人物,疑似拥有空间异能。准备用点计谋招揽进自己队伍里的人,正是林秋葵。

    遗憾那时错过了。

    如今时隔多月再相逢,对方已然组建出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对内异能者比例几乎是百分百……

    陈哲波澜不惊地捏着笔,再次拉开笔帽。

    代表他的态度松动了。

    他在暗暗衡量利益得失,那笔物资,所谓的自制弹药,包括林秋葵的队伍值不值得他费心结交。

    ——这也是金巧巧的主意,事前征求过林秋葵的同意。为的就是一次性抛出足量的诱饵,真真假假混到一起,关键看鱼是否肯咬钩。

    但终究失败了。

    几十秒后,陈哲其他一声合上笔帽,眼皮像窗帘那样直直拉起,嘴边噙起一抹弧度轻微的笑容。

    “你们的条件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有个漏洞。假设真有能力做到这个程度,你们应该不屑找我合作。”

    “毕竟你们从来都是感情至上的人,看不起理性者。尤其是你,孙晴,固执信奉着与人为善、团结友爱的思想。总是无意义地把精力浪费在难以获得回报的事情上,把生存机会赠送给不必要的人群。”

    “直到现在才来求我帮忙,真不知道该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习惯性把人性设想地太过美好?或者你觉得我很愚蠢?我们的感情还有效?凭着几句虚无缥缈的话,就想让我替你们分担兽潮的风险?”

    “别忘了,就算我‘良心未泯’地答应请求,每个基地从建立之初都有自己的独特信条。你们是互相帮助互相关爱,而我们是强者为王,优胜劣汰。”

    客观分析事实处境,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进而发表煽动性的言语,不着痕迹地强化自我逻辑。

    最后得出结论:“很不巧,我想你们就是注定被淘汰的那部分‘劣’。”

    陈哲的处事手段跟过去在学校天台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刻的他更自信,更傲慢,仿佛自以为掌握了真谛的新世界之子,胜券在握。

    末了还颇为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给你无数次机会,孙晴,是你没有把握机会,没能跟上我的脚步。”

    谈判至此宣布失败。

    空气中充满剑拔弩张的味道,就在金巧巧皱眉担心孙晴会忍不住出手时。

    当事人双手撑桌,猛地拉近距离。

    拽住陈哲的衣领,朝他吐出一大团烟雾。

    孙晴那一对明亮的眼穿透雾,活像两束刺目强光,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与鄙夷,直直照射到他的心里。

    “有些话我说过了,但也不介意再说一次。”

    她一字一句道:“陈哲,你最好听清楚了。”

    “根本就没什么新世界,你从来都不是主角。”

    “理性不是自私的万能借口。”

    “友善也不会是这个时代任人践踏嘲讽的品德。”

    “总有一天,你会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你会一败涂地,被所有人抛弃。到时候——放心吧,我还会回来找你,替叔叔阿姨,替大芳讨回她们的公道。”

    说罢,她松手出门:“我们走。”

    大门咣当甩上又弹开。

    身后依稀传来陈哲的咳嗽声,迅速恢复平静:“林秋葵,金巧巧,不要再自欺欺人地陪她玩团结游戏了。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是理性大过感性的人,比起庆存,比起孙晴,相信这里会更适合你们生存……”

    孙晴快步走出银虎,上了车,全程没说话。

    其余人面面相觑,看她的脸色也能猜到结果不好。就情绪低落保持安静,一个接一个上了车。

    回到庆存避难所,所有人下车往里,就孙晴一个人掉头往外走:“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金巧巧摆手示意他们进去,看了眼林秋葵,选择跟上去。

    林秋葵想了想,也不紧不慢地跟着。

    三人一线拉开距离走了许久,孙晴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情绪爆发,一脚踢开了挡路的石块,兀自蹲下身去,双手用力按着脑袋。

    “我没做好,没按照你说得来,是不是?”

    “本来不该这样,我跟他吵什么,真是……”

    她声音有些哑,眼里布满血丝。

    林秋葵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孙晴累了。

    是真的很累了。

    毕竟从倒计时降临至今,孙晴冷静,大胆,又有行动力,一直是同龄人中表现较为突出的那个。

    她初登场时便顶着学生会会长的名头,再见又成了庆存避难所负责人。就好像始终扮演主事者的角色,肩负着一种保护群众的压力,从来没卸下去过。

    奈何本质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她会疲惫,她也动摇。

    难怪短短两个月没见,曾经的好学生患上如此重的烟瘾,无论何时何地都离不了几根电子烟。

    最初稍嫌文静的金巧巧则蜕变得沉稳而强大。

    “没有差别,除了物资,谁让我们没有拿得出手的实物。对面又是陈哲,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

    她对这个结果倒意料之中,没有特别失落,也没什么表情,就递了一根柠檬黄的糖果味电子烟过去。

    “你吓到他们了,车上那些人。”

    “抽根烟,快点调整好情绪和表情吧。真想应对兽潮,我们还有的忙,第一件事就是稳住大家的心态。”

    孙晴是一座山。

    相比银虎基地,或许这只是一座很小的山。

    可她的周围也有树木湖泊,需要依山而生。

    山就是山。

    山不能消沉,不能颓败,更不能气馁。

    否则塌掉了,所有东西都会随之消逝。

    孙晴懂得这个道理,接过烟,捏着太阳穴抬起头来,有点无力地朝林秋葵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

    “是我太着急了,早知道就不建这个基地。不然总想着这么多条人命,万一都栽在我的手里……”

    她握住金巧巧的手,想要起来。

    不料后者身形瘦小,一个没站稳,两人差点一起摔下去。

    这时光靠她们俩的力量已经不够了,好在林秋葵及时伸手,扶住金巧巧,且朝孙晴伸出另一只手。

    她说:“要不要试着跟我合作?”

    两人没听清:“什么?”

    她只好再说一次:“我说,要不要跟我合作?”

    “什么意思?”

    “就把你们手头所有晶石都给我,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把那些愿意且适合挑战升级的异能者挑出来……事成后收集到的晶石我们五五分成。”

    林秋葵说得言简意赅。

    两人对望一眼:“你有几成把握?”

    “四成?尽力试试。”

    祁小狗离家出走了。

    要是有他在,保不准能上六层。

    林秋葵实话实说。

    四成的确算不上一个很高的概率。晶石又是一个基地的生存之本,与基地内每个人的性命息息相关。

    按理说,她们须从长计议,找几个异能者开会讨论可行性,再尊重性询问全体住民的建议……

    可兽潮近在眼前,没有时间犹豫了。

    孙晴突然郑重其事地举起手。

    林秋葵默契度满分,伸手过去拍了一下。

    “成交。”

    不知怎的,确定时间有限,而且只能自食其力后。孙晴表现得就像一个被通知期末考的学霸,居然瞬间满血复活,头脑清醒,充满干劲起来。

    几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回了基地立刻展开探讨。

    第一,兽潮的具体什么时候来袭?大概持续多久?

    第二,兽潮中大致包含哪几种动物?

    第三,它们从哪个方向来?

    ……

    一系列问题,讨论得越细越好。

    不参与战斗的普通民众务必转移到安全点。

    有限的异能者没法正面阻挡大量怪物的冲击。单用人命填坑不可取,就必须考虑到各种地理环境,还有天气因素之类的外力,能利用的都要利用到位。

    任何便捷有效的陷阱武器也要提前备上。

    一伙人围着桌子不知不觉讨论到深夜,体质最差又没异能的陈萝音撑不住了,颓废趴桌:“我好困。”

    孙晴用笔抵着额头,眉心皱出一个川字:“你们撑不住的先回去,撑得住的留着,先别走。”

    “那我走啦。”  陈萝音闭着眼起身:“走不动了,何清歌拖我一把,待会儿让她回来给你们送夜宵。”

    孙晴头也不抬:“行。”

    何清歌没什么怨言,面无表情揽着东倒西歪的女朋友,无意间撞上林秋葵的眼神,立刻:“谢谢。”

    谁让林秋葵也算她半个救命恩人来着?

    下午被娇纵大小姐捏耳朵掐脖子教育了半天,她一不小心就形成‘一旦对视立刻道谢’的反射弧。

    “不客气。”

    林秋葵睡点固定,留下叶家姐妹俩,径自出门。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雾沙沙地落,似一层滤镜。

    使得万事万物都变得朦胧、虚幻起来。

    她拢着衣服,走到基地门边,敲了敲面包车。

    车窗户拉下来,红毛:“还没……没回来呢。”

    说话间磕到口腔内部的伤,他痛得龇牙咧嘴。

    “谢谢,麻烦你们了。”

    林秋葵给出几颗晶石,转头往外走。

    其实中午她也来过一次。

    那时红黄毛刚稀里糊涂挨了顿揍,一个鼻青脸肿痛骂祁越,一个脸颊鼓包习以为常地发着呆。

    一问才知道,祁越大概午前睡醒了。避难所里人来人往,说话的人多了,他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简单粗暴地糅合理解为:林秋葵她们跑到批发市场里打超惊悚的霸王花,没叫他,差点送了命。

    确认林秋葵没事,揍完俩脑残保姆。

    于是他提刀就跑。

    也不知道打算去批发商场找残留的花花草草算大帐,还是又逮着其他倒霉怪物疯狂泄愤去了。

    总之天黑了还没回。

    夜里零点,阴云千里。

    雨渐渐下大了,滴滴答答打湿黑发。

    水珠切肤划过脊背,带来一股凉意。

    据说这场雨停的时刻,便是兽潮到来的时候。

    而祁越还没有回家。

    不然……还是接他回来好了。

    傲气的小狗最注重‘爱’,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白天夜里翻来覆去地说,又想方设法地讨。

    站在他的角度,那天她确实说得太狠,太决绝,也太伤人了些。

    偏偏这又是别无选择的事。

    祁越好比一只长在丛林里的兽,不懂法律,缺乏道德认知。

    有时他愿意听话,你想让他听话,用一颗糖一块肉就能说服他;有时他不愿意了,你还想让他听话,就好像必须让他疼,让他知道违禁的代价。

    就像所有突然挨打的动物一样,他不会明白鞭打背后的理由,懒得理你出发点是好是坏。

    他只知道你打他了。

    他被打得疼了。

    然后就跑了。

    或许一直不肯回来,就是被打得怕了,生气了。

    他的视角简直就像遭到了突如其来的背叛,所以也不怪他选择回到丛林里,重新捡起戒备,又要重新审视这个陌生古怪的人类,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也许……

    林秋葵想,也许她该使用更温和的方式。

    也许她该解释一下并非有意伤害他。

    也许那天被推了也不该走。

    也许那天隔着帐篷就该拉住他。

    各种也许。

    她垂下眼眸,细细的长睫搅碎了视野,似一把太过锋利的刀,把世界切割成独立的一块一块。

    表达和挽留,对她而言,大抵都是很难的事。

    那种被动感。

    那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近似赤i裸的人走进海里,几条小鱼滑过皮肤,深处藏着更未知更危险的海洋生物。

    她挺庸俗的。

    庸俗地畏惧着彻底袒露,惯性回避着自我剖析。

    但既然祁越到最后都没有杀人,那么也许——又是也许。

    也许她也该克服一些东西。

    尽力赶在兽潮前把祁越接回来。

    林秋葵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微微踮起脚尖,绕开大大小小的水洼,一个人在夜里走着。

    深夜的避难所寂静无声,连像样的路灯都没有,仅她手里提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电池款云朵灯。

    ——还是一圈紫一圈蓝的那种,靓女拍照必备氛围彩虹灯。

    天知道她什么时候顺手收进仓库的。

    胜在怪好看的。

    纱一样轻盈曼妙,就是色调冷了点。

    照在夜里,雨里,更显得冷清。

    她有一下没一下推着灯,又一次快要走到面包车前时,光圈内冷不防多出一道影子。

    长长的,细细的,从脚边一直拖曳到视线尽头。

    她慢慢抬起眼来,透明的伞面跟着倾斜,掉落一串串珠帘。

    一截凝着血的裤腿跃入眼中。

    接着是细窄腰骨。

    衣角撕扯得破破烂烂,胡乱堆叠这。

    再接着是滴水的下巴,绽开许多道伤口的脸。

    最后是祁越那双眼睛。

    漆黑晦涩。

    他半搭拉着眼皮,眼尾绽开一抹血色,混着雨划过脸庞。

    明明看着极为凶狠,她却莫名能从中感受到一丝无措,还有点儿不易察觉的委屈。

    俩人一声不吭地站了几分钟。

    林秋葵先开了口:“祁越,过来。”

    跟每一次要给他投喂东西,每一次要给他吹头发一样的语气,没有任何改变。

    祁越沉寂的眼里好像落了颗星星,顿时亮起来,像迷路好久的小狗见到主人,横冲直撞地扑抱上来。

    雨伞哗啦落地,被风吹得连连后退。

    隔了好久,祁越说得第一句话是:“饿了。”

    林秋葵说:“回家吃饭。”

    你看,他有家的。

    至少企鹅肯让他回家。

    然后又低下头,闷闷地说:“你就不找我。”

    他走了好多天。

    生病她不来找。

    拐猫她不来找。

    把躺椅碗筷都搬走了,她还不来找,就算了。

    到了今天,居然发展到打架都不来找他。马上要有很多乱七八糟怪物打过来,也不找他的程度。

    他烦死了气死了难过死了。

    又不知道找谁去说。

    只能窝着火跑出去大杀特杀,直到刚刚才想明白。

    就算企鹅不找他,他也要去找她。

    就算企鹅真的不爱他,果然他还是要继续爱她。

    ——大不了以后就不问了。

    再也不问企鹅爱不爱他,假装她还很爱他就好了。

    他是这样想的,抱着这个想法回来的。

    可是。

    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要问,而且凶巴巴地问:“林秋葵,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不要我了,才不找我?”

    “不是。”

    林秋葵指尖微停,终是慢慢抬起来,回抱住湿淋淋的小狗,吐露真实的心声:“我相信你会回来。”

    “真的?”

    不该问的,不能问的。

    他又问了。

    林秋葵点头:“真的。”

    她说真的,他就信了。

    祁越埋头进笨蛋企鹅温暖软腻的颈窝,好喜欢,又好依恋地蹭了蹭。低低地说:“我爱你。”

    他第一次说得这么小声谨慎。不指望也不期待回答,反而很怕她说,你收回去吧,我才不要你的爱。

    所幸林秋葵没有那样说。

    我想你。

    我需要你。

    我担心你。

    对生活在钢筋城市里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上,这个国家的语言里,明明有无数种比‘我爱你’更婉转,更体面,也更明哲保身不留痕迹的词汇。

    人们往往拿它们替代爱,用它们来隐藏爱。

    有好几种选择摆在林秋葵眼前,她顿了顿。

    这时雨声忽然遥远了,风也静下来。

    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准备支起耳朵,听听好一个林秋葵究竟准备说什么来敷衍她的笨蛋小狗。

    两秒后。

    一声:“我也爱你。”

    轻得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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