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  林秋葵俯身捡伞。身边就像缠着一只湿淋淋的知了狗,脸贴脸,两条胳膊也搂着她不放。

    左一句:“再说一遍。”

    右一句:“我没听到。”

    接着戳脸又掐腰,  还威胁性捏捏耳垂,  反复纠缠闹腾。

    “你说,  快说。”

    “林秋葵,  干嘛不理我。”

    “看我,  看着我说,  林秋葵,林秋葵林秋葵林秋葵——”

    笨蛋企鹅第一次自己说爱他,说得格外轻,轻得格外真。像蛋糕,像糖做的冰淇淋一样。

    ——听说糖是甜的,  冰淇淋是黏糊糊的,  那就对了。

    祁越听得骨头都快要化掉,  还想多听几次。

    偏偏他爱的企鹅是一只超级吝啬的小企鹅,  怎么都不肯说第二遍,  还挪开眼神故意不看他,  假装听不到他在说话。

    真是小气死了。

    嚣张死了。

    祁越要来要去都没能得逞,  最终臭着脸咬了她一口,说:“要吃鱼。”

    林秋葵抹了抹脸,应声:“好。”

    又说:  “不要鱼刺。”

    她撩起眼皮看过来:“什么时候让你吃过有刺的?”

    这倒是。

    祁越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要你剥。”

    “嗯。”

    敏锐地发觉今晚企鹅似乎特别好说话,特别纵容他,祁越把握时机,很快得寸进尺地提出一大堆要求。

    “一起洗澡。”

    “不行。”

    这个果然不行,  跳过。

    “那一起睡。”

    林秋葵思忖片刻:“今晚可以。”

    还有没有别的呢?

    祁越摩挲着企鹅好久不见的脸庞,  继续闭眼提。

    打架了要抹药。

    头疼了要揉揉。

    老大一个人走着路还要捏指头,  要抱。

    非要像超大型布偶熊一样赖在背后,腻腻歪歪,懒懒散散,无论别人说什么,就是不肯拉开距离,不肯独立行走。

    这会儿阴云挪开,月亮露尖。

    漫天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倾斜的伞面上。

    伞下两人悄声说着话。

    眉角眼梢皆漫上一圈蓝紫调的暗光,随着步伐一跳一跳,恰似波浪一层一层漾开。

    远远望去,他们就像夜幕里两团模糊又亲热的影子,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两条无声交尾的水蛇。

    肢体如此浑然天成地缠绕到一起。

    谁都离不得谁。

    ……

    庆存避难所的条件比不得永安基地。哪怕有意偏袒优待,结果给林秋葵安排的,也就是一间普通的员工宿舍。房间里头除了一张床,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要想洗漱,还得笔直走到过道的尽头,那里才有一排简陋的方形盥洗台,一间公共厕所,加一间小小的淋浴间。

    伞太小,雨太大。

    托某人的福,两人回到宿舍时,浑身湿得不成样子。

    林秋葵转身给他擦头发:“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祁越乖乖低着头:“吃饭。”

    谁让刚才企鹅拒绝掉一起洗澡的提议来着?

    他想得明明白白,要是他自己先洗完澡,待会儿企鹅比较容易感冒,还得赶紧洗澡,就肯定没有空给他吹头发。

    那他就得自己吹。

    没人爱的家伙才需要那样做呢。

    祁越不一样,祁越有人爱。

    所以被爱着的祁越不假思索,选择端着一碗鲜嫩的、挑好刺的鱼肉,趴在走廊边上,一边吃肉,一边等着企鹅洗澡。

    因为离浴室很近,脚下一片片热雾氤氲。

    耳畔也不住掠过哗啦哗啦、扑通扑通的动静。

    他停下筷子听了好一阵子,始终没有分清楚,这究竟是外头的雨,是门后的水,还是他心里什么奇怪的声音在吵。

    半小时后,林秋葵清洗完了,让祁越洗。

    再过十分钟,祁越套着一件纯棉白t恤,踩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进屋,往床边盘腿一坐,把吹风机递给林秋葵。

    有限的密闭空间内响起某种家电工作的噪声。

    热风伴着软指一同拨弄着发丝,擦拂过皮肤。

    祁越懒洋洋枕着林秋葵的腿。

    忽然侧过脑袋,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叫:“林秋葵。”

    林秋葵垂眼看他:“嗯?”

    “——爱你。”  他说。

    “就算你不爱我,我也爱你。”

    “但你最好爱一下我。”

    她慢吞吞地问:“为什么?”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祁越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眼瞳全部露出来,几根手指百无聊地点着她的锁骨,语气倨傲:“因为我能打架,我很有用。”

    虽然偶尔乱跑乱杀人。

    虽然其他动物家族也慢慢变得有用了。

    但是——

    “我比他们都有用,你得管我,就更有用。”

    “以后你不让杀的废物,我就不杀了。”

    “以后你不让做的事情,你说了,我也不做。”

    他能学会控制自己的。

    他能变好。

    真的。

    比以前好,比树袋熊好。

    他发誓会比小浣熊老狐狸侏儒松鼠蠢猫傻狗,比世界上所有的弱智傻瓜都好,比他们更听话,更乖顺,更值得企鹅关心照顾。

    一定会的。

    ——即便你不爱我,我也会坚持爱你。

    不过只要你肯爱我,哪怕就是假假地爱一下。

    我绝对绝对会努力变成世界上最值得被你爱的人。

    祁越大致想说这个。

    他语言逻辑不好,堪比整个学校里语文成绩最垫底的差生,经常没法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得很好听,很深情。

    他不会包装,也不屑伪装。

    所幸林秋葵总能听明白。

    他的野性,他的纯粹,包括他藏在不通顺的语言背后,翻来覆去琢磨许久,才能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臣服宣言。

    她全部接收到了。

    “知道了。”

    她顿了顿,轻声说:“以后我会管着你,你也要听话。”

    代表小狗主动叼着绳索过来。

    她接住了,也套上了。

    他们的契约就此形成,再也解不掉了。

    不过——为什么还是没有说也爱他啊?

    笨蛋企鹅有时候就非常难糊弄。

    啧。

    再次讨爱失败的祁越眯起眼眸,撑起身体。宛若一只蛰伏凶兽,毫无预兆地对人发起攻势。

    他面对面看着林秋葵,充满侵略性的视线从眼角落到鼻尖,再是嘴唇,最后来到脆弱白腻的脖颈,张口又要咬。

    才跑出去几天,哪来的坏习惯,动不动就要咬人?

    林秋葵不理解,指尖搭在他的额头,想推,却终究没推。

    只说:“头发。”

    然后随手将头发拂到另一边,露出了光洁的、修长的一截脖颈,近似羊羔自愿的献祭,竟将自己送到恶魔的嘴边。

    祁越缓缓低下眼皮,托着脸咬了上去。

    生硬的齿锋陷入肌肤,如同陷进一块香腻的奶酪。

    隔着薄薄表皮,依稀能触碰到她的动脉,体会到脉动。

    几乎能清晰地感到那根血管里流动的鲜血,感到林秋葵这个人,这条脆弱的生命,此时此刻彻底在他的掌控之下。

    祁越很难抵抗这种诱惑。

    尤其想到血。

    那种饱满的色泽,铁锈的腥气,背后暗藏的残暴厮杀,你来我往的斗殴,曾经一度是他赖以生存的安抚剂。

    他对这种东西上瘾,忍不住又用了点力。

    额间几根墨黑的发落下来,盖住那双锋利狭长的眼。周围没有人看到,他的眼里像网一般铺天盖涌动的欲念

    空气突然燥热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发酵。

    齿与肉的交锋,无疑逾越过普通友情亲情的定义。

    哪怕对病态的主人和小狗而言,在一个潮湿雨夜,昏暗房间里做这种事,无疑也是危险的,带着不可否认的暧昧性。

    细细的酥麻感沿着尾椎骨涌上来。

    林秋葵不禁收拢五指,抓住祁越的衣领。

    伏下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冷不防地,对方似乎又回过神来,不舍地收起牙齿,改伸出湿热的舌头,碾过凹陷的齿痕,温情脉脉地舔了一下。

    !

    喉间溢出怪异的呜咽,林秋葵一个用力,无意将祁越衣领往后拽拉许多,露出他背上几个细小的红点。

    这是什么。

    过敏?

    她骤然清醒过来,推开逮着人又咬又舔的祁小狗,拉起他的衣服看了看。

    确实从肩膀往下一片星星点点的红。

    她摸了摸:“疼吗?”

    其实不疼。

    顶多有点痒。

    祁越根本没注意到,也没当回事儿。

    只觉愉悦的夜间活动被打断了,挺不高兴的。

    不过他想了想就说:“疼。”

    什么头疼背疼肩膀疼各种疼胡乱说一通,接着言辞鄙夷地提起俩保姆,说他们弱,嫌他们蠢,连条鱼都烧不好。每天车里臭气熏天,被子盖着又冷又难受,浑身都怪怪的。

    总而言之,能多糟糕说多糟糕。

    他无所不用其极地贬低红黄毛,目的就是让企鹅误以为——不对,不是误以为,这就是事实。他就是在外面过得非常非常不好,所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随便赶他出去。

    “奇怪。”  林秋葵疑惑自语:“昨天还没有的……”

    “什么昨天?”

    祁越听觉好得很,立马扭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昨天?”

    笨蛋企鹅不肯正面回答,好利落给他涂了药,关灯睡觉。

    啪嗒。

    灯关了。

    啪嗒。

    灯又亮起来。

    林秋葵已经自顾自躺下了,解开的头发铺散在床上。

    祁越还像猫伏在她身上,不饶人地追问:“什么昨天?”

    她翻个身说:“你听错了。”

    “没错。”  祁越把她翻回来:“你就说了昨天。”

    “没有,困了,睡觉。”

    林秋葵再次关灯,拉他睡觉。

    而黑暗中,祁越背对玻璃,仍眸光灼灼地盯着她瞧。

    这目光着实锐利得让人难以招架,林秋葵别开脸。

    她看左,他就往左。

    她看右,他就往右。

    她想转身逃避,不准。

    祁越粗粝指掌牢牢把着腰,按得她动弹不得。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林秋葵只好双手并用遮住他的眼。

    可惜这招不管用。

    祁越又不是任人敷衍躲闪的傻瓜。

    之前是他一股脑儿思索着笨蛋企鹅,懒得分神给俩便宜低级男保姆。眼下捕捉到可疑点,回头一想就很明确了。

    为什么企鹅知道他昨天没有过敏?

    为什么那两个蠢货天天战战兢兢地洗被子晒被子,被揍了那么多次,还敢不怕死地趁他睡觉,给他上药?

    答案真简单。

    简单死了。

    祁越不由得勾起唇角,说了一句:“你爱我。”

    林秋葵故意反驳:“胡说。”

    搁在以往祁小狗早就原地炸毛了,这次却没有。

    他像餍足的动物,一条胳膊支着脑袋,就那样躺着。任由慌乱地盖着眼睛,语调微微上扬:“你就是爱我了。”

    爱到没法看他跑出去弄得浑身是伤。

    舍不得他没肉吃,没好被子盖,特地找人来照顾他。

    如果这还不是爱?

    究竟什么才是呢?

    企鹅仓鼠就是胆小,她不肯说,祁越不介意由他来说。

    “林秋葵,你特别爱我,还很想我。”

    “要是我晚上不回来,你就会找我回来,是不是?”

    他边说边抱上来,下颌抵着她的脑袋。

    字里行间满是抓到秘密的得意,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否认大约也没意义了。

    林秋葵便如他所愿地放下手,嗯了一声。

    没错,其实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确实有在爱他。

    不露声色、秘而不宣地悄悄爱他。

    这种爱跟祁越的那种不尽相同,好在世间所有爱至少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只要爱得多了,就不可能完美地藏住。

    例如现在,清幽的月光落在眉眼间,衬得林秋葵的眼睛,像一片澄澈平静的湖泊。

    祁越在那里看到自己。

    他想,他要想尽办法永远做那里面的鱼。

    长长久久。

    傍水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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